一条大江,二十怒汉 - 户外大厅 - 8264户外手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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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奇记 于 2020-6-30 13:22 编辑

上一场几乎席卷全国的灾难,是1998年特大洪水。

洪水过境,一群男人什么都没了,却冲向世界最高大河——西藏雅鲁藏布江。一叶孤舟,搏击天河,像孤军,像流寇,终点已近乞丐,完成了世纪末大探险。同时神秘消失在媒体视线, 当时没人关注,没人知道。

消失在大江深峡,这20个男人要面对的并不仅是险滩巨浪,更多是与人“斗”。

一路斗争,一路愤怒,让这段生死漂流,出离了探险,更有关“人”的尊严、底线和耻辱。

那个单纯也不再单纯的年代,利益刚开始渗透一切,一群老弱病残,稀里糊涂,被推上世上最凶险的江河。就为给自己争一口气,这帮大老爷们,一步步被逼成“疯子”。

在新旧交替的乱象中,他们苦苦抵抗,孤寂划完最后一桨,中国从此再没有这样疯狂的漂流。


本文作者|湘君

逼上梁山

一场骗局

不太遥远的22年前,西藏还很遥远。百年不遇的1998年大洪灾,一样肆虐在高原。一路泥石流,长长车龙堵得心焦,一行灰扑扑的男人索性跳车,深一脚、浅一脚淌着烂路,一心早点进拉萨

他们已经迫不及待。颠过青藏线,爬出拉牲口的大卡车,这群半个月没洗脸的汉子,灰尘满面,掩不住激动。大部分人还第一次进藏,迫切去看传说的布达拉宫。

更闪在脸上的期待是,再过几天,布达拉宫前,就将载歌载舞,为他们隆重壮行……拉萨只是起点,他们此行雄心,全印在一溜红背心上:“中国雅漂”。

“这回总算能开漂了。”燃着热情,摸黑摸到接待处,服务员却是莫名其妙:“雅漂?是什么?”刚撸起袖子准备干大事,二三十个大老爷们,立时傻了眼。一张张黑红脸膛,面面相觑:“组委会那帮孙子!难道咱们又被骗了?”


▲冲滩瞬间。摄影/税晓洁

仅仅2个月前,一切看起来还很美。洪水还未降临,世纪末中国迎来又一火热夏日,重庆火车站前,接过鲜花,被介绍说“这可是外地来的雅漂英雄……”湖北来的记者税晓洁,简直头皮发麻。

全国300余人报名,最终38位入围,云集重庆集训,将去实现人类首次漂流雅鲁藏布江——“这可是真正的男人的事!”火车上,他就激动得一宿没睡着。抵达驻地,一翻当地报纸头条《雅漂好大阵势,150名中外记者申请随队采访》,一看计划名单: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媒体都有……

这热火朝天的态势,让税晓洁有些晕头。记忆里,上一场漂流新闻大战,远在12年前。1986年秋,云南虎跳峡,近百家媒体盘踞山头,镜头瞄准峡谷,仿佛大戏开场,就等哪个不怕死的敢进密封船冲向轰天巨浪,“死也要抢在美国人前面”,一寸不落漂完长江。



▲1986年长江漂流,密封船漂过虎跳峡的瞬间。摄影/顾洪刚

那时中国,探险还像天方夜谭。这样的生死“真人秀”,正合“为国争光”的时代情绪。随着轰炸式报道,万里长江一场漂流,猛然冲击80年代社会,包括12年后走向雅漂的一个个人——

四川成都,当时15岁的中学生杨浪涛,每天盼着报刊亭换报纸,十足追星男孩,追看“中美对决”新剧情,尽管他还不知虎跳峡在哪。

陕西周至县,一屋子人围着黑白小电视,惊呼连连,其中也有刚17岁的税晓洁。一冲动,这个少年裹上军绿大衣,蹬一辆女式自行车,翻越秦岭,在1986年冬开启第一次远行。

就连天边西藏,长漂也是热点。1.9米的彪悍青年罗浩,捧着内地报纸,几回热泪盈眶。“心底英雄主义一下被激发了,后来才听说密封船不人性,老外从没见过这玩意。”



▲1986年长江漂流队,抵达宜宾的全民狂欢。供图/冯春

单纯不单纯


无论热血还是盲目,1986年长江漂流,让探险一进中国竟成了“振奋民族精神壮举”。但一叶小舟,怎载得动家国大义?随之遇难的17条人命,一纸“不提倡”禁令,让刚兴起的漂流热,顿成冰点,从此十年沉寂。

时代向前,被遗忘的“漂流”,再次密集出现在各地报纸,转眼12年后。1998年2月,多位官员列席下,重庆有组织宣称:将在7月进行中国人首漂雅鲁藏布江,力争让“其壮烈之场面,超过长江漂流之虎跳峡;惊险程度超过柯受良之飞黄河。”

天南地北,在报纸上看到同一条新闻,12年前曾被长漂振奋的人,少年已是青年,青年已近中年。仿佛热血重燃,300多封报名信蜂拥而来,都盼能挤进队伍。

▲雅鲁藏布江是西藏第一大河,也是世界海拔最高的河流。摄影/税晓洁


一样被重新点燃的,也有长漂人。曾是长漂10人敢死队一员的冯春,12年前回到攀枝花原单位,一度被当成英雄,被记特等功,可一颗心再难安分。那段搏命浪尖的时光,实在太过瘾。“就像和平年代一场战争,一个男人的英雄主义甚至虚荣心,全满足了。”

冯春一直渴望再有这样的漂流,又冒出这等机会,怎能错过?只是时代更迭,当年年纪最小、被称“老幺”的他成了“幺哥”,新队伍也已不同。

12年一轮回。重庆铜锣滩集训地,当又一群大多没漂流过的人“好汉聚义”,还没开漂,一些队员就被家乡单位、媒体,英雄般欢送。有人期待回来捞个杰出青年、红旗手等称号,或搞个新兴的户外俱乐部

而12年前,幺哥出发时,被当不务正业,父亲气到断绝父子关系。“长漂除了爱国,我唯一小心思也就是逃避失恋、单位管束,完全没想到后来那么轰动。”

1998年赚足全民欢呼热泪的,早不再是打败外国人,反倒是法国世界杯、美国大片《泰坦尼克号》。长漂已过12年,民族尊严不再敏感,但人们依然不懂探险,更关心“漂流能带来的”。


▲重庆集训地报到的欢迎场景。摄影/税晓洁

老一辈看着不单纯,新一代却觉得太单纯。成都警察李宏一进集训队,感觉掉进幼稚园。他见多了三教九流,但从没一下见到这么多“疯子”。

徒步长江,黑竹沟找野人,甚至自制滑翔机摔得鼻青脸肿……听大家伙聊各自经历,李宏暗自乍舌:“全社会都忙赚钱,这帮人却热衷冒险,全是当年很另类的事。”

因为另类,他们多对社会格格不入。罗浩20岁已是西藏摄影家协会秘书长,34岁一调到成都却后悔了。成天喝茶的机关生活实在憋气,他想借漂流重回西藏。

地质队下岗工人张建旺,背着麻袋来的。一脸苦大仇深,被队友戏称“苦菜花”。他的想法很简单:“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看看老子也能成大事。”


身份迥异,但这群人在单位都“呆不住”,渴望的多是一个轰轰烈烈出口,而非漂流。不少队员坦言:“我对漂流本身,其实没有特别兴趣。”

“组委会当时说得很疯狂,将有成千上万人在拉萨迎接勇士,有藏族少女跳舞,有喇嘛祈祷,长号齐鸣……”回忆最初,李宏感叹:“那时人太好骗了,还没手机、互联网。谁想得到,最后空前绝伦的惨状。”


▲雅漂集训新闻发布会。摄影/税晓洁


勇士与鱼饵

不对劲的征兆,早已显露。集训发的雅漂队服,地摊最劣质那种。一天天伙食居然吃不饱,好些队员凌晨饿醒,忍不住反馈,组委会的人打发一句:“这点苦都吃不了,怎么去西藏?”

内心疑惑,嘴上不敢抱怨,大家都套着一个紧箍咒:集训38人,最终只入选一半。每个人都生怕被淘汰,另一个担心是雅江下游那个神秘大峡谷,据说比虎跳峡还凶千百倍……

越艰险,也越激发斗志。一天天封闭式集训、划船,熄灯卧谈探险、足球、美女……聊着一切男人感兴趣的话题,队员们摩拳擦掌,假想敌是那条大江,却没想到雅漂最大敌人是组委会。

眼看20天集训结束,组委会还没任何安排。“好像没找到钱”“好像要取消”……小道消息不胫而走,大家一时成了没头苍蝇。6月底踏上回家火车,罗浩坐不住了:“不行!这事难道这样完了?”

活像农民起义,有人挑头,一群感觉被耍的爷们,不能忍了。一起折回去,他们得找组委会要个说法。

▲重庆铜锣滩集训。摄影/税晓洁


“杨队长,你给句老实话,你是不是也被骗了?”找不着组委会的人,罗浩忍不住向杨勇发难。所有人目光,齐刷刷落在角落里闷头抽烟的队长身上。

这个一脸老实的男人,话最少,但最服众。12年前,杨勇也是长漂敢死队一员。痴迷地质的他,曾一次次给部长甚至总理写信,像个愤青疾呼三峡工程问题,希望拨款再次考察长江。

呼声石沉大海,杨勇一咬牙,高利贷借款5万。别人下海经商,他下海考察江河,经费也始终困扰。1997年底,拉萨驻重庆办事处主任找来,想邀他做雅漂队长,杨勇欣然答应。这条世上最高的大河,他在地图上研究很久了。

只是,80年代辉煌早已落幕。90年代下海潮中,曾轰轰烈烈的漂流,竟也被嗅出商机,演变成一场商业行为:政府挂名,实际由重庆一家公司运作。组委会的广告邀请函中,仅活动冠名权,就开价100万……双方协议活动经费310万,余款四六分成。

▲雅鲁藏布江流域图,境内全长2057公里。后进入印度,被印度称为布拉马普特拉河。制图/荒野中国


“当时许诺是很夸张。说事情搞下来,组委会至少一人一栋别墅。”杨勇一开始就看到了杂念。“商品社会嘛,各种目的聚在一起,我能容忍。只要大方向能办成,就行。”

“不能容忍的是,我们并不知情,一直活在谎言里。”还没报名,税晓洁就担心“钱够吗”,得到答复:“这是一次严肃的、规模空前的大活动,政府组织的……”

那是还迷信官方的年代。如果不是官办,很多队员觉得自己不会报名。向往长漂轰轰烈烈,可时代变了:集训竟是组委会在‘钓鱼’。被炒作成“勇士”的他们,只是吸引赞助的鱼饵。

仿佛一脚踏空,队员要讨说法。杨勇也很恼火,集训都结束了,组委会一笔像样赞助也没拉来……烟一根根抽着,他给出自己的承诺:“我用人格担保,不管怎样,一定不会让雅漂半途而废。”

▲雅漂队长杨勇。摄影/黎文

一群弃儿

“老幺,不行就我们集资,每人五千。”僵局之下,杨勇和冯春两个长漂前辈一合计,决定“自己干”。不甘放弃的队员,再一次聚集成都。失踪的组委会也冒了出来。火药味十足的商议结果:你们慢慢到拉萨,组委会会筹好钱。大家只能“再相信组委会一次”。

虽有曲折,7月30日,成都出发的汉子们,合影时,还是一个个抑制不住的兴奋。憋了2个月,他们太渴望“上战场”了。

目送队友钻进大卡车,颠向青藏线,罗浩却杵在原地。他最熟悉西藏,却不去了。“我讨厌勾心斗角。在西藏,人和人说不好就干一架,打完还是好朋友,内地人怎么这样?”

他还是低估了人心。27天后,罗浩半夜接到电话,一向镇静的杨勇声调都变了:“这事可能要黄,去不了。”这个夏天,洪水突如其来,筹款更难了,还是没钱的组委会最终摊牌:队伍解散,明年再漂。

▲江上漂流。摄影/税晓洁


“太可气了!”一拍大腿,已退出的罗浩,决定明天就走。“他们搞不成,还不让我们去?必须争这口气。”第二天,他就直飞拉萨,帮雅漂队办边防手续。简陋招待所,他再重逢的队友打着地铺,一个个霜打的茄子,快没气了。

有人不甘:一路煎熬到这,几个月付出全白费了?

有人动摇:雅漂什么也带不来了,还值得冒险吗?

有人憋屈:这怎么和单位、朋友交代?丢死人了。

有人冲动:宁可死,我也不回去。人不能没有脸面。

也有人愤怒:不漂就真成了棋子,就是对骗子认输……

百般情绪,七嘴八舌,十几平米小屋,或站或坐满的人,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目光全压在队长身上。

才几日,39岁的杨勇,鬓角已经白了。他早已人格担保,如何能退?尽管组委会软硬兼施,指着鼻子警告他:“小心付出代价”。

▲进藏卡车。摄影/税晓洁


但杨勇也暗暗后悔过,当收音机传来98洪水新闻:武汉危困,九江决口,长江形成新洪峰……“我不该来雅漂。”十多年长江考察,此时他应在灾害现场。只能暗自宽慰:自己雅漂初衷是科考,也能呼吁未来灾害。“这样一想,我的心才稳定下来。”

他不会退,去留在队员自己。面对一纸“全体队员集体脱离组委会”的《联合声明》及“生死自负”的责任书,最终8人退出,20人签字。全队投票:杨勇任队长,冯春、李宏、罗浩任队委。

还没开漂,已在大浪淘沙。杨勇、冯春看重的“高大帅”主力,都撤了。留下的,反倒多是最初没看上的老弱病残、小人物,包括司机张超。

到拉萨还没给车钱,司机也撤,雅漂就真完了。“眼看别人为了尊严不惜拼命”,张超实在没法抛弃,“人总要做点不为钱的事。”



▲冲滩瞬间。供图/杨勇


一个月前,在成都,张超拉上这支队伍“奔赴战场”。8月28日,布宫广场再出发,司机眼里,这支队伍一下成了“弃儿”。一边是冷冷清清广场,除了几个藏族朋友,没有媒体捧场,没人关心……一边是一帮粗野汉子,自我陶醉般,合影时眼睛都冒光。

哪怕什么都没了,一股集体愤怒,把这20个不肯退的男人绑在一起。好像被逼上梁山,要去替天行道,而非漂流本身。

“老子要漂啦!”卡车开动,车厢里爆发欢呼。远方波涛汹涌,奔腾着这世上最凶险的江河。而他们的装备,比12年前长漂还简陋,现金已不足5万。有些人甚至不太会游泳、划船。一群老弱病残,像孤军,也像乌合之众,漂得下去吗?

“管他娘的!先干了再说。”

▲出发仪式。供图/杨勇


生死激流

非法漂民


拉萨只是起点,颠簸又10日,雅漂队员终于抵达雅江源头——杰马央宗冰川。海拔5000多米荒原,银色冰川融水前,片刻沉寂,灰头土脸的汉子们爆发欢呼,一个个热泪拥抱。从6月集训至今,整整3个月,没想到会一路与人“斗”,但好歹“斗”上来了。

9月8日,当雅漂旗帜扬起,4条红色橡皮艇横列冰川,仲巴县普琼书记热情欢送,队员们正热火朝天准备开漂,不料一辆三菱警车杀到——县里接到四川口音电话,说雅漂是非法的,沿江各县城不予接待,99雅漂才是真正队伍……

藏族干部们一时懵了,争抢上船的队伍也像当头一棒。以为一切烦扰抛之脑后,没想到还得和人斗下去:“什么99雅漂?他们还想明年打着“首漂”行骗?”

愤怒也是动力。12年前,长漂大汉们拼命“不让美国人首漂”。1998年雅江迎来的首漂者,最激起斗志的居然是“绝不能让组委会得逞。”都觉得在“为尊严而战”,只是12年前是民族尊严,现在成了自己的尊严。



▲雅江源头,海拔5590米杰马央宗冰川。摄影/税晓洁

兴奋与怒火交织,自源头下水,4条船载着16名队员划进迷宫般水网。高原天河,终于向他们拉开帷幕。人间舞台,也在身后骤然落幕——当他们挥桨江上,实际已撤销的组委会向全国媒体发去传真,说这支漂流队被杨勇“煽动”,希望新闻单位“慎重报道”……

一纸堪比“封杀令”的传真,让这支才上路的漂流队,从此在公众视野几乎消失。

一天天眺望队员消失而去的江面,岸上接应的张超感觉“快等疯了”。原定4天的水路,苦守7天才盼来江面冒出一个个小点。

“快给老子拿点吃的。”才上岸,队员们一阵狼吞虎咽。船上食物早已耗尽,他们32小时没吃一粒饭了。


▲漂在雅江源区。摄影/李宏

为了省钱,雅漂一路都只有早晚两顿。雅江源区,却远比想象更考验耐力。几乎静止的死水,经常划100米,风一吹,倒退50米……

一天12小时划桨两万余次,快划疯饿疯的队员们,只能疯狂幻想美食,放言回家头4天要“大吃大喝,不近女色”,后3天要“大近女色,不吃不喝”……

严酷环境,逼得这帮男人愈发粗野,也格外脆弱。当普琼书记赶来,望见这一张张高原曝晒的脏脸,举起酒杯:“不管雅漂怎么回事,我看到的各位是一群能吃苦、能战斗的汉子。”话没说完,书记哭了,幺哥也哭了,“一路小人,总算有人给点温暖,一下像太阳一样。”

12年前,爱国旗帜下的长漂,一路鲜花掌声。雅漂也曾被媒体炒作成勇士,怎么转眼成了盲流?

“这好歹是件好事,结果这么多阻挠……一切就因为‘利’。”悲愤交加,幺哥一把抹去热泪,嗓门提高八度:“告诉你们,这事黄不了。”


▲雅江源头宣誓。供图/杨勇


鬼门关

组委会阴魂不散,死亡暗影也正逼近。划出平水区,水流加速,雅江开始显出峥嵘。从萨嘎到拉孜有一抗耐峡谷:一份资料说落差30米,另一份却说落差150米,且两岸陡峭,无法接应……如果后者属实,凶险不输长江虎跳峡。

“但愿资料印错了……”曾亲历长漂10人遇难的杨勇心里没底。幺哥找来两根大木棍,准备两船绑一起,冲击险滩。他们谨慎决定:这一段缩减成12人2条船。

队员却无知无畏,为争抢上船,有人还想拿两包烟贿赂杨勇。眼看两位前辈一脸凝重,他们也犯嘀咕:“有这么严重吗?”

还没上过网的年代,已在江上,他们还没认清这条江,大多没想过死。“就知道上游特别高,没想过啥子危险。”

直到即将下水,税晓洁冲上来,要给每个人拍张特写,气氛一下凝重了。“你拍好看点。万一挂了,可值钱了。”面对镜头,队员一个个牵强挂笑,有人心里发毛:“感觉这小子他妈的在拍遗像……”


▲冲滩瞬间。摄影/税晓洁


前路难卜,载着12人的两只船,断线风筝般消失进峡谷。原定7天的水路,又一次严重超时。一天天,税晓洁守在江边,又想队友赶紧漂下来,又怕漂下来什么遗物……不禁想到曾唤起年少热血的长漂,“明知可能会死,他们为什么非去?”他没有答案。

“到底漂不漂?”峡谷深处,这“12人敢死队”正面临生死抉择。当两山如巨门耸峙,雅江猛一下收窄,消失进幽深山缝,正冲滩冲得来劲的杨勇喊了一句:“冯老幺,干脆冲进去算了。”“不行,冲不得,还是先看一下再说。”

几小时后,几个队委爬上峭壁,终于瞥见扛耐峡谷深处,白浪翻滚,险滩密布,4级、5级、6级滩一个接一个……幺哥背脊发凉:“还好刚才一句阻止。真冲进这个鬼门关,雅漂就全军覆没了。”

“真悬啊,真是又一个虎跳峡。”杨勇也倒抽一口冷气,继而矛盾:雅漂装备太简陋,全程漂,肯定死人;按国际惯例,遇险滩可以抬船而过;但以雅漂处境,被当作负面把柄就不好了……“对某些人,似乎只有死了人才能证实难度,才刺激,才能证明什么……”



▲两支漂流艇被绑在一起。摄影/李宏


这矛盾,一如12年前长漂虎跳峡。“明知要死,为什么送死?”看客眼里最热血的决战,曾身在其中的他们却最煎熬。

“一寸不落,是中国人给自己绑的枷锁。上百记者镜头对着你,不漂怎么向全国人民交代?实际上真正的漂流不是这样的……”一想到永远长眠的队友,幺哥就心痛:“老外漂不过去就不漂,不丢人。我绝不用队员生命来换取外界的鲜花和喝彩。”

“幺哥怕死,他不漂,我们漂。”个别队员却不领情,吵得最激烈是重庆队员聂丹陵。被戏称“老英雄”的他,英雄情结最重。12年前电视上一看虎跳峡有人遇难,他热血上头,想追去报名。“觉得那才是英雄,宁可战死,不后退一步。”

“不亲眼看看,我没法死心。”第2天,老英雄拉上几个队员,自己看水去。爬上悬崖,涛声如雷中,他们也傻了。

扛耐是个转折点。成都来的张涛觉得,那是他们第一次重新认识这条大江。“之前完全不知道多险。因为雅字,总觉得它很安祥。上山一看,简直一条暴龙……”扭头揶揄老聂:“咱还漂不漂?”“这个……”


▲冲滩瞬间。供图/冯春


为什么漂

“到底漂不漂?”这个矛盾,再一次悬在12人心头,在困守4天后。善心村民不惜耽误秋收,护送雅漂队把几吨物资扛出峡谷,又一条特级险滩竟横在眼前。

杨勇顾虑安全,幺哥看水觉得可行,最激进的是老英雄和廖中行,年近50岁的他们一个劲怂恿:“如果50%危险都不愿闯,还探什么险,岂不沽名钓誉?来了,就豁出去了。”年轻队员们反倒不表态,不说话,也没人敢说怕。

江边,看热闹的藏民围得水泄不通,看怪物似的,全盯着这一群江上来客。这群来客却是面色复杂,扛耐刚见识到凶险,眼前波拉滩又有多凶?

“第一次被这么多老百姓围观,我没法怂。”李宏负责队伍思想工作,自己却第一次空前压力,不能不漂。他做好最残酷打算,和队员反复强调:如果有人落水,为了集体安全,决不施救。如果翻船,那大家各奔前程,全靠自救。


▲岸上从未见过漂流的藏民,蜂拥而至。

整整研究4小时,杨勇一遍遍强调各种“必须”。犹如战士冲向沙场,12条汉子握紧船桨,屏住呼吸,冲向了第一个生死攸关的险滩。

一冲进大滩,再无退路。就像骑上巨龙脊背,左突右撞,一船的人一会被高高抛起,一会被砸进水中。白花花一片,打得人都蒙了,看不见,挥不动桨,耳边全是江水咆哮,杨勇、幺哥嘶吼:“不要停桨。小心礁石。快抢!”

才钻出一个大浪,一面四五米水墙迎面劈来,船被掀得几乎直立。“翻了!完了!”张涛感觉自己快掉水里了,本能挥桨,像拼死抓紧最后的稻草……

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再爬上岸,谁都记不清怎样冲出这个滩的。连最冲动的老英雄,也心有余悸:“排山倒海,老天保佑,就差一点点……”


▲冲滩瞬间

“真正认识漂流,就在波拉滩。”老英雄原有点征服心态,一过波拉滩,他终于知道大自然里自己多渺小。“不是我们胜了,只是老天侥幸放过。”

在水里,他们没空恐惧。再上岸,内心冲击才开始弥漫。不少人如今才肯坦言:“漂过波拉滩,再冲滩害怕。”但无论面子还是士气,身处绝境,当时没人敢说怕字。

处境艰难,他们粮食已快耗尽,一天只能吃一顿稀饭,2块压缩饼干。水里像斗士,上岸像难民,冲击着一个个险滩,完全不知何时才走得出峡谷,会不会丢命……

更煎熬的,是内心茫然。冷清国庆,江边篝火,队员们一脸认真唱起《歌唱祖国》,祖国却似乎把他们忘了。“咋就没人给远在天涯的我们点一首歌呢?”躺帐篷里,收音机传来人们为亲友点播的节日歌曲,幺哥幽幽一声叹息。没人吭声,一片沉寂。

“为什么要这样漂?有什么意义呢?”睡不着的张涛,江边发愣。28岁的他只是向往西藏,没想到被组委会闹得“不再为了看世界,只想和兄弟一块干下去”。可当愤怒、兴奋褪去,严酷自然中,他第一次不禁怀疑。

▲冲滩瞬间


弹尽粮绝

谁都不说,但队伍心态在悄悄分化。年长的较死硬,51岁成都教师廖中行,把雅漂当作人生最后的疯狂。他珍惜这个机会,除了杨勇,他在船上时间最长。

“其实我每天都充满矛盾。”34岁的罗浩,曾一腔怒火重回雅漂。可他们觉得光荣的事,为什么会如此冷落?一想起有先天心脏病的女儿,他更愧疚:“好好活着不好吗?”转而无奈:“这件事就做了。不被认可,就认了。”

“我一直在勉强自己。对手不再是组委会,而是自己。”27岁的杨浪涛怀着年少长漂梦而来,却和期许完全不同。他觉得自己像在“没有目的的漂流”,只能“硬漂”,只知道“不坚持,这事就永远是个耻辱”。

可现实是,没人关心他们的尊严或耻辱,自己和这支队伍就像从这世上消失了。


▲收船靠岸。供图/杨勇

最艰难的路,队员们最脆弱,也最团结。当冰雹劈头砸来,躲在大石头底下,十几个大老爷们瑟瑟发抖,抱成一团……摄像林波拍着这一幕,感觉自己也在“被同化”成队伍一分子,而不仅是影视公司派来拍纪录片的。“大家在一条船上,命也绑在一起。不抱成一团,你活不下去。”

原定7天的水路,划到第12天。10月江水已近0度,队员们冻得脸色铁青,还得硬着头皮往下干。他们已经断粮,更糟的是,船划破又补上,船里船外全是冰水。张涛冻得快感觉不到双脚,他觉得全队精神都快垮了,可不划下去,更没活路。

“事已至此,就是不行,你也得行。”廖中行长年冬泳,也扛不住这钻心的冷,几乎快一头栽倒。每个人都在咬牙忍着,直划到夜色降临,一片漆黑中,有人再忍不住:“队长,我不行了……”

近乎绝望之际,一点灯光划破夜幕,他们终于重返人间。冲到岸边,一个个拥抱,苦等12天的税晓洁已是热泪盈眶。“还好,12个兄弟一个也没少。”

上岸的人,一句话挤不出来。罗浩抖得拿不住递来的烟,赤裸被塞进睡袋,无意识呻吟着:“冷,冷……”


▲江上漂流。摄影/税晓洁

他们才活回来,迎面又是重击——曾答应帮助的成都影视公司决定撤出。这是雅漂唯一资金希望,但阴影早已笼罩。

一个多月前,去源头路上,影视公司派来的代表唐小姐,在萨嘎突然要走。这时送她回拉萨,往返上千公里荒原,再耽误一周,雅漂更悬了……一群汉子低声下气劝了半天,换来却是一句:“我随时可以(让公司)撤出。”

一听这话,一贯温和的张涛一口口水吐地上,要冲上去。队友赶忙拦腰抱住,捂住他想大骂的嘴,一个劲劝:“为了雅漂,千万不要因小失大……”

“就因为没钱,一群大老爷们居然被一个小娘们以钱威胁,任意侮辱。”张涛再忍不住一路心酸,眼泪止不住了。所有人都憋屈,都一路压抑。那一晚,男人们别过脸去,一个个眼眶红了。

闯过生死激流,资金阴影又追上来。这群大老爷们已近弹尽粮绝,队伍只剩4300元,而行程还未过半……
就因为没钱,苦菜花半夜偷偷拖船,准备一个人下水。罗浩听到动静,赶忙喝止:“你疯了?”“我死了,不就有20万保险?你们拿着,继续漂……”



▲缝补破船。供图/杨勇


地狱峡谷

最后的希望

开漂近2月,第2次进拉萨,他们再一次不知何去何从。“全程压力最大的,不是漂流本身,而是和组委会、影视公司斗。”怕组委会搞破坏,幺哥一度把橡皮艇气门芯揣怀里。现在为了防影视公司,他们把唯一一台摄像机也藏起来。

杨勇指望拍一部纪录片还债,队员更视如“唯一的证明”——无人关注之下,不少人还奢望着有朝一日,在影像中重新证明自己。

“雅漂漂到这,已经没有利益驱动。”杨浪涛觉得,队员唯一一点指望,可能和名份有关。“谁拿命博一件事,不渴望被认可、被尊重呢?”

▲冲滩瞬间

电话里,杨勇百般游说。影视公司铁了心要撤,给出各种理由:有几段不漂,怎么算漂流?新闻不力,有份量的报道至今没有……

打着地铺,队员们轮番游说林波:一定要有影像记录,摄像机就当借用,咱可是生死兄弟。林波一时成了最尴尬的人,兄弟与公司,他都不能背叛……最终林波选择中立,不走,但也不拍了。

队友却不能体谅他的处境。李宏气得想制造一场“翻船事故”,让林波“消失”。“一群老实人,一步步被逼成了亡命之徒,恨不得谁挡路谁死。”

一夜被孤立的林波,也有些失望。他眼里,这些队友快变成“疯子”,不管不顾,完全陷进这件事里。

▲冲滩瞬间

已近走投无路,凌晨2点,警察上门,有人报警说他们抢摄像机。如果不是李宏也亮出警官证,及时平息,有人差点拔刀。

“什么都快没了,总得给我们留下点什么吧。”愤怒之下,摄像机成了一个底线,成了“最后的希望”,他们非要守住。

摄像机最终留住,一些队员要走了。当领导电话追来,要李宏回去参加全国公安大考,不参加就下岗,他也尴尬了……

女儿要复查心脏病,罗浩也要回了。但女儿的病不是全部理由,他觉得心太累了,“为什么一直不得不和人斗?”

主心骨走一半,多少动摇军心。李宏想给大家打打气,一开口成了骂队员,也像骂自己。“你们吃了这么多苦,如果不漂下来,简直不是爹妈生的,对不起自己……”他骂得越凶,队员们头低得越低,每个人心事重重。


▲再次滞留拉萨的队员们。摄影/税晓洁

“有关去留,队伍一时两种倾向。”杨浪涛也有些矛盾,漂到拉萨似乎也够了。“如果杨勇那时说一句解散,也许就散了。”


前路茫茫,小屋里,杨勇不停跺着步,也感到所有人目光全追着他。私底下,他一天天掰指头算钱,要完成雅漂,至少十几万负债。和队员再集资,恐怕有新矛盾。


一向不求人的他,连长漂兄弟都找了。他们只给撤退路费,“不是不帮,怕出事。没条件就别漂了,没人逼你。何苦来哉?”


“一切债务我个人承担,就是大家要有吃人间最大苦的准备。”面临解散的摊子,杨勇再一次扛了下来 。“是男人,是队长,这事就该这么办。”


▲大峡谷,雅江畔。供图/杨勇

幻想破灭

转机也似乎来了,当消息传来,1998年10月底,中科院将带队首次穿越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媒体一番炒作,雅江一下“热”起来了。


从冰川汇聚成河,奔腾1600多公里,这条大江裹挟着这一群汉子,从喜马拉雅西端正直奔东端最后的冲撞——


那是世界最深、最高、最长的大峡谷,仅派乡到墨脱213公里江段,落差竟达2190米,狂涛怒浪,足以粉身碎骨。曾有美国探险家断言“永远无法漂流”。1993年日本人一度尝试,才从支流帕隆藏布离岸,几秒就被卷入江心,队员武井义隆从此失踪。


以雅漂简陋条件,漂下去无疑送死。改为徒步考察大峡谷,他们觉得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一想到将同行的科考队,队员们就像杀出重围的游击队,就盼“见到八路军吃顿好的”,“还有那么多记者,肯定会报道一下,让全国人民知道还有这支民间漂流探险队。”


▲雅江下游大拐弯,1998年10月被国务院正式命名为"雅鲁藏布大峡谷"。


以为“同志们来了”,他们又天真了。穿过50天拼杀,一叶孤舟终于迎向水上终点派乡,一身破烂的他们扯着嗓子喊:“你们好”,岸上人却像看笑话,“这帮人是杂牌军,咱可是国家队。要是挂白旗,就把他们招安了……”


“都他妈的闭嘴!”随行央视记者马挥一听火了,11年前,他曾参加黄河漂流,“不管别人是什么队伍,一个人用生命在做事,就值得尊重。”


他们又一次低估人心。当杨勇拎着寒碜的仅有的几包榨菜,去探望他尊敬的科学家,他也憧憬“两军大会师”,拥抱、祝贺,携手走进大峡谷。却不知,国家队开会强调,对雅漂队“不接触、不宣传、不援助”……


他们也低估了大峡谷。峡谷入口派乡,从不曾有的热闹中,背夫快被国家队抢光了。国家队仅背夫费45万,足足雇了160多人。雅漂全部公款不足2万,勉强找到8个背夫,才到加拉村,4个嫌太苦,不干了。


群山夹峙中的加拉村,再往前,就是最神秘的核心无人区。走到这,他们才知无人区至少20天路程。而全队只剩80斤大米等口粮,集体闯进去,肯定饿死……


▲抵达漂流水上终点派乡。供图/杨勇


再一次,雅漂队进退两难。只能兵分两路,一分队8人进无人区,二分队返回派乡走墨脱。

一路拼到最后一关了,哪怕不理智,没人肯退。所有目光再一次压在队长身上,杨勇不忍心,但必须狠心,只能选身强力壮,更可能活下来的。

宣布名单时,所有人都眼巴巴望着队长。杨勇深吸一口气,才念完,一下炸锅了。有人要退队,有人要绝交,苦菜花拔出匕首,要往胸口捅……“你们再这样,我就解散雅漂了。”急得杨勇第一次大发火,队员们垂下头,有人开始哭。

发完火,杨勇转而成了老妈子,端着碗,一晚上苦劝苦菜花吃口饭,他偏不出帐篷。第二天出发,苦菜花还苦着脸,却掏出全部压缩饼干给了一分队。前路凶险万分,万分不甘,但他们也怕有些兄弟再见不到了。

▲出发的一分队,共8人:杨勇、冯春、包安康、杨浪涛、张涛、万麟、赵发春、黎文。

峡谷心寒

从未有人走通的无人区,地狱般严酷。加拉村走出一小时,他们就已无路可走。仿佛一头扎进植物编织的密网,所谓路,全靠刀劈、搭桥和放绳。所谓走,经常像猴子攀岩,山的坡度几乎都超过70度。

峡谷之行,有侥幸之处。如果不是国家队特聘的西藏登山队开路,准备不足的他们,也许很快被吞没在原始丛林深处。为了抵达核心区白马狗熊,6天只拱出8公里直线距离,连登山队队员也不禁感叹:“这条路比珠峰还难。”

一二十米岩壁上,一根绳子挂着3个队伍。最上面是武装到牙齿的国家队,每人6个背夫护着。中间是偶然同行的西班牙登山队。最下面是雅漂队,一个个破衣烂衫,全队8人仅4个背夫,只能自己负重40多斤,并有共识:自己靠自己,谁要是出事,没法救。

▲深入大峡谷。供图/杨勇


但和国家队的同行,也一路心寒。奉行“三不”政策的国家队,并不乐意被“蹭路”,多数人没个正眼。

“感觉他们从心里看不起我们。”杨浪涛负责后续拍摄,第6天摄像机电池耗尽,犹豫半天,只能厚脸皮去求国家队。只是希望充个电,对方头也没抬:“不行。”

“那态度,就像对待疯子、傻子、叫花子。”杨浪涛觉得特别冷。多亏西班牙队帮充上电,老外朝国家队营地努了努嘴,他们一脸尴尬,不知如何解释“中国人为什么不肯帮中国人”?

不帮也罢,一度还剑拔弩张。又一日宿营,杨勇正研究地图,十几个民工闯了过来,骂他们偷地图——那是进无人区前,税晓洁和民工买的。对方说是捡的,他们信了……

越解释越黑,眼看对方抡起袖子要抢,一脸斯文的杨浪涛“嚯”一下拔出刀子,手直发抖:“谁他妈敢上来,老子捅了谁。”

“雅漂一路被人欺负,现在连民工都踩在头上了,简直奇耻大辱。”混乱之中,一张地图也成了底线。要是最后一点自尊都守不住,近乎本能,他差点同归于尽。

▲绝壁上的行走。供图/杨勇


一起深入无人区,无形隔阂把两支队伍隔成两个世界。一夜夜,雅漂队员们饿着肚子,躺帐篷里,冷冷清清,听着国家队那边热闹非凡,随队记者正在和CCTV卫星连线。

外面的世界,亿万观众正在《新闻联播》收看“人类首次穿越世界第一大峡谷”实况。可没人知道,离国家队近在咫尺,还有另一支被遗忘的队伍。

虽隔阂重重,第11天过河时,当国家队有人失足落水,眼看要被冲向激流,杨勇和雅漂队的解放军、包安康赶紧一个个跳进刺骨冰水,一起拖住了一条命。这个救人画面很快在央视新闻中反复播放,被当作感人事迹,只是没说救人的是谁……

在这一场“穿越壮举”,当时媒体镜头里,他们始终没有姓名。

▲当时救人场景


饥饿与寄托

一路心寒,更难忍的是饥饿。缺粮威胁下,他们每天只有两顿稀饭加海带汤。没几天,队粮全部“共产”,上交给背夫保管,因为有人饿到失控,把自己背的偷吃完了。


饿,从早到晚,就这一个字。还有爬不完的大山,钻不尽的密林,一天天汗水从头到脚,掏空身体,更榨干着胃……“长漂也没饿成这样。”活了半辈子,幺哥没受过这么大的罪。饥饿感一路鞭打,撑到目的地吃口饭,成了每天唯一指望。


每到开饭,一个个饿狼似的,守着一锅“共产主义海带汤”,饿得眼睛里快伸出手来,恨不得直接抓。“杨队长,好了没?”“急啥子嘛。”掌着勺的杨勇,如同神父,大家双手捧碗,像领救济的难民,稀饭一人只有3勺,都怕队长勺子抖一下。


第12天,大米耗尽,每顿只能领到两坨鸡蛋大的糌粑……他们连稀饭也喝不上了,无人区还没完没了,饿得可怕。

▲峡谷做饭。供图/杨勇


饥饿让人快顾不得尊严。眼看有队员捡起地上一张纸,一阵猛舔,杨勇吓了一跳,继而心酸:“他竟饿到这个地步。”那是国家队丢下的食品包装袋。队里至少3人也干过这事。

“真快饿死,老子就去国家队抢粮。”无人区的残酷,让教师出身的杨浪涛快成土匪,心也变得“又冷又硬”。

每晚睡前,摸出偷藏的月饼,宝贝似地咬一小口,是他一天最幸福时刻。张涛却最煎熬,他俩睡一个帐篷。听着动静,张涛更饿得稀里哗啦,可他一直不吭声,杨浪涛也一直没给。

“无人区没有外面的道德道义,本性就是活着。”张涛不怪队友,“我也藏着20颗巧克力,也不会给他。”不到最后关头,他不舍得吃一颗。“巧克力成了寄托,只要它还在,我就不会饿死。”

而当被困危崖,被雨浇得快冻死,脑海一下闪过温暖的家,张涛一度有些后悔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往上一步,就离家近一步。”一股“快点回家”的渴望,最终支撑住快崩溃的他,翻过了最险峻的西兴拉。


▲雅漂3支分队,在大峡谷的穿越路线。


最后一口气


站在西兴拉山口,即将重返人间,队员们激动得如获重生,唯独杨勇满心遗憾。雅江将从这里展开神奇的马蹄形转折,奔向它的最高潮,一连四级跳跃,飞流直下,狂泻成雄浑瀑布群……

寻找大瀑布,是国家队此行重点。已近断粮的他们,却只能放弃了。直到路上重逢税晓洁,一下有了转机。听说国家队发现瀑布,他也想去看看。

“太好了,这样就能给雅漂划上一个完整句号。”杨勇既欣慰也担忧:瘦如麻秆的税晓洁,就一个背夫,能行吗?

其他队员则像一群饿死鬼,正瓜分税晓洁的压缩饼干,一阵狼吞虎咽,只给他剩了4块。

7天后,峡谷最深处,藏布巴东大瀑布终于倾泻眼前,税晓洁已经摔得一瘸一拐。涛声隆隆,水雾蒸腾中,渺小的他既惊叹也想哭,这一晚只剩最后1袋方便面。

死亡笼罩,他多少有点懊恼:“我之前把压缩饼干分给大家,是不是太大方了?”转而平静下来,“都是好兄弟,我应该这样。”

▲藏布巴东大瀑布。摄影/税晓洁


而他的好兄弟们,大雪封山前,走出墨脱。凌晨4点,八一镇,阔别33天的两分队会合。暗夜街头,大家热泪拥抱着,互相笑骂“狗日的”,一个个形同乞丐,头发胡子糊成一片,终于历劫重逢。只差税晓洁一个人的三分队,还挣扎在寻找瀑布的路。

死里逃生,一度离川藏公路只剩4公里,税晓洁忽然改变主意:要去找另一个绒扎大瀑布。“你爸妈有,我爸妈有,我们俩这样劈叉(藏语:死了)了不行!为什么非要去?”背夫更桑曾拼命相劝。

“没人逼我,为什么非要去?”税晓洁也不止一次自问。站在地狱和人间的门槛,一路跋涉,快渴死的他,在扎曲遇上了国家队,只是想讨一碗水,没有人理他……他愣了,也冷了。

那一碗水的冷漠,成了他的底线。当时,国家队刚发现绒扎大瀑布。“漂流队怎能不清楚雅江主干水情?第2个瀑布,咱也不能少了。”就为给雅漂争最后一口气,才爬出鬼门关,他再一次投身那地狱般的峡谷。

▲绒扎大瀑布前。摄影/税晓洁


人生漂流
无人喝彩

爬出拉牲口的大卡车,第3次抵达拉萨,这群男人比初来时还激动。一个个野人似的,高呼乱叫着,终于要回家了,尽管雅漂一分钱都没了,家还不知怎么回。更担心失联的税晓洁,会不会永远留在峡谷深处……

“看到公路那一眼,哗一下精神垮了。”快走疯了的税晓洁,终于找到第2个大瀑布,再看见人烟那刻,他几乎再走不动一步。迟了4天,深夜拉萨,税晓洁最后一个归队,已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但好歹活着回来。

第2天,12月9日清晨,布达拉宫广场,再合影时,他们已像一组落难者群雕。一个个衣衫褴褛,有人拄着拐棍,一起拉开自制横幅:“雅漂胜利了”,一道把杨勇抱起来抛向空中。

最后的激情在宣泄,更多是心酸。成天笑眯眯的老英雄,望着狂欢,默默流泪,有些悲凉:“我们付出太多了。不指望被历史记住,但按理,最后总该给我们一点掌声吧。”

然而,冷冷清清的广场,偶尔几个看热闹的路人,斜着眼,像看一群疯子。从起点到终点,只有他们自己沉浸其中,最后为自己喝彩。

▲雅漂结束仪式。摄影/税晓洁


戏剧性的是,仅15分钟后,国家队也来了。警车开道,车队披红挂彩,胸佩礼花的科学家们,英雄般接受着鲜花掌声,也在布宫前隆重庆功。

才结束雅漂的队员们,默默望着,被淹没进围观人潮。同一时空,名分不同的两支队伍,再一次被无形隔阂隔成两个世界。

“这是民间探险的宿命。”12年前,却不是这样。那时幺哥在长漂船上,漂抵终点上海吴淞口,8艘军舰护送,岸上上万人欢呼。那是漂流在中国的最高光时刻,但那时的人只是狂热爱国,并不懂漂流。12年后,社会依然不懂,更不单纯。

无人喝彩之下,雅漂成了绝响,又十余年,中国再没有这样的大型漂流。


▲冲滩瞬间。摄影/税晓洁

“就像在错误时间里,干了一件不能不干完的事。”终于干完,杨浪涛回不去了。出发已5个多月,他和许多队友早把工作丢了。江上漂流结束,更未知的人生漂流开始了。

“我们的任务完成了。”拄着木棍,和杨勇一起送走最后一个队员,幺哥这才踏实。作为副队长,他就怕不能把这些人都活着送回。

弦一松,第2天,他的右小腿竟一下全黑——在大峡谷,竹签扎着脚,踮着右脚掌,他忍痛走了18天山路。以为没事,返程才走到格尔木,医生说保不住了,要截肢……

“所有人都走了,就剩我在大西北。难免要有牺牲,可这个代价……”一个人孤零零躺在病床上,这条硬汉的泪再忍不住。

▲船上的幺哥。供图/冯春


最终,在长漂兄弟帮助下,幺哥被火车、飞机辗转送往成都医院抢救。留下1000元住院费的杨勇,也独自驱车回到成都。他两天没吃饭了,买不起一块面包,肩上独自背着雅漂16万债务……

到家已是12月19日凌晨,望着黑着灯的窗口,里面睡着妻子和11岁儿子。为了不让家人担忧,杨勇谎称自己在拉萨高级宾馆指挥。

“现在这副鬼样子,恐怕吓坏他们吧?”蜷缩在车里,他再支持不住,闭眼睡在自家楼下。雅漂终于结束,天快亮了。

▲雅江源头,即将开漂。摄影/李宏


后遗症

“人的潜力真是无穷。”幺哥最终保住了右腿,至今感叹:扎脚里快一个月的竹签,怎么偏等送走最后一个队员,才把他一下放倒?

“当时精神是绷着的,像一群疯子。”张涛也觉得不可思议。回想雅漂,不少人都感到那时是被裹挟进一种集体情绪里。生活中,他们多是规矩职工,“那真是我干过的事?”

整整3个多月,风里浪里,跋山涉水,形同乞丐的他们,竟没人生病,也不敢生病。一结束,许多人却一下崩溃了。才到家,有人直接晕倒在餐馆,有人进医院输液……

税晓洁冒了2个月虚汗,每天梦醒,被子都湿了,一遍遍自问:“真不用再挨饿,不用再提心吊胆,这梦一般美好又恐怖的日子,真结束了?”

更大后遗症,是内心冲击。归来后,税晓洁好几年“失语”。“我被雅漂击倒了,这种击倒和以往都不同。”

以往行走只是摧磨肉体,可雅漂一路吃了太多“苍蝇”,世界观都不禁动摇:相信组委会,结果被利用;指望影视公司,结果被撤资;崇拜科学家,结果被歧视;还有那么多记者同行,面对雅漂,竟统统失语……


▲雅鲁藏布大拐弯。摄影/李宏


“这世界怎么这样?”一切都和想象不一样,一股愤怒伴他完成雅漂。一种无力紧随而至,笼罩重回社会的日子。曾对记者职业引以为傲,税晓洁再不愿写新闻了,转而研究地理,“因为大自然比较单纯。”

有人避世,也有人更入世。一回成都,张涛就离开单位大院,开始北漂。“雅漂让我尝到死,再这么混下去,对生命太不负责任。”

雅漂改变了许多人人生。全队只有5人回单位,其他人开始四方漂流。1998年,那也是一个新时代起点,体制改革,大刀阔斧,千万人人生改变,离开体制,下海下岗,股票房产……

一起漂过大江,曾在一条船上的这群人,不觉被卷入新的社会洪流,各谋生路,各自浮沉。

闯荡四方,无论吃再大苦,不少人都觉得没苦过雅漂。“想到那么苦都过来了,还有什么不能克服?精神上,你不怕了。”

▲冲滩瞬间。摄影/税晓洁


人世几番变迁,大江依旧奔流。不变的大峡谷,幺哥带着新漂流队下漂,已是13年后。站在岸上,白浪滔滔,时空交错,他忽然想起一首歌《最遥远的路》。

雅漂之后,漂流在中国更“沉”下去。再没人把尊严与之捆绑,2002年美国人斯科特带着多国漂流队,以单艇成功漂过大峡谷核心段,在欧美引起轰动,在中国几乎没人知道。

2011年这一次,昔日雅漂水上终点派乡,幺哥和罗浩想接续13年前的路,向着玉松滩,再推进10公里。队员清一色藏族青年,将被培养成漂流服务人员。此时,漂流已成旅游项目,终于在中国遍地开花。

“除了为旅游造势,也想弥补当年遗憾。”筹备着救援艇等各种先进设备,罗浩总会想,当年要是这么好条件,雅漂又会是怎样?

当漂流艇载着新的年轻人,卷入波涛,载浮载沉间,终于靠岸,罗浩举起船桨,忍不住大吼一声,紧接着泪流满面。再次同船的幺哥,默默看着,“我理解他的眼泪。这其中感情很复杂,只有雅漂的人才知道。”

▲2011年玉松滩漂流。供图/罗浩


难再聚

带着彼此才知道的记忆,这么多年,除零星小聚,雅漂再没有全队重聚。2008年,他们想过重温10年旧梦,一场大地震震断所有。2018年,想过20年再聚雅江,最后又不了了之。

“时代变了,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税晓洁对此半开玩笑,“当年一个个拿钱拿命凑起来,现在怎么就凑不起来?”

每个人理由各有不同,忙事业、忙家人、各种忙……但归根到底,不少人承认:当时凝成一股绳的队伍,许多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雅漂就像一个熔炉,一路困难与敌人,逼得所有人被融成一块钢。”张涛怀念那时“大家团结得像一个人”。

可一出熔炉,回归本来,各自漂过中国社会最剧烈变动的20多年,有人一直往前走,有人还活在旧梦……岁月长河,大浪淘沙,不少人已活在不同世界。

▲大峡谷的队员合影。供图/杨勇


哪怕难再聚,税晓洁相信,大家还当彼此是过命的兄弟。“雅漂就像一块水晶压在每个人心里,只有自己知道。”

但拿命干完的事,只有自己知道,却没多少人知道,又是怎样滋味?

张涛一度挺怕朋友介绍他时,加一句“去过雅漂的”。大多数问:“雅漂?是什么?”他只能微笑:“没什么……”尽管在他心里,那是地核的熔浆,又像生命的烛花,只是噗啦一下,却照耀一生,不后悔也不会忘。

“往前看,才是人生常态。”2019年底,杨勇又一次回到雅江大峡谷。已是头发花白,他还在“自杀式民间科考”。当年雅漂16万债务,7年才勉强还完。紧接着2006年,他又发起“为中国找水”,河源考察10万余公里,又一次次濒临绝境、绝处逢生……

哪怕时代巨变,曾与世隔绝的大峡谷也在开发旅游,已60岁的他,还在一根筋做一件事,还想着手整理《中国西部河流断代史》。“雅漂就像其中一朵雨花,溅起来,又平静了。

▲杨勇持续30余年,对河流、冰川的考察路线汇总。


本帖最后由 奇记 于 2020-6-30 13:33 编辑

“20多年,大家都老了。但没老的,都还有一股疯劲。”近年,想做纪录片的林波重访了一个个队友。再见到幺哥,60多岁的他,一直单身,一说起漂流,一下两眼发光,嗓门提高八度,林波觉得,那真不像同龄人的样子。

“当年怕他们出事,我总骂。现在回想,多少有点对不起,实际挺想念他们。”去年底,成都火锅店,我和幺哥喝着酒,他却忽然声音压低,低得快听不见。

长漂、雅漂至今二三十年,队友各奔东西,只有幺哥还在漂,不觉也见证着漂流在中国的流变……


▲幺哥在长江漂流历史纪念馆。摄影/湘君


正遥想当年,得知我们在喝酒,远在陕西的税晓洁电话加入,他们是雅漂最好的酒友。而最忘情的,莫过奔赴源头时,为了送回唐小姐被迫滞留那次。

凌晨2点,一阵汽车喇叭声,那是罗浩等人55个小时不眠不休,一路狂奔1200多公里荒原烂路,终于杀回。一听动静,杨勇光着脚就跑出来了,幺哥只穿一条三角内裤,抖着一身鸡皮疙瘩,和罗浩一遍遍法式拥抱。一个个队员冲出来,夜色中,一张张脏脸上,闪着兴奋笑容……

那时他们都还年轻,还是一条船上的兄弟,命绑在一起,一个个像疯子,“他们回来了,我们马上可以开漂啦。大家一起干酒!干酒……”

转眼22年,难再聚,再回不去。那一晚,走在夜路,一边醉倚着我,一边接税晓洁电话,回忆曾一起干过的大酒,幺哥忽然举起右手,拇指与食指环扣,像举着一个看不见的酒杯。

“来,好兄弟,再干这一杯。”对着夜空,往事如酒,摇摇晃晃着,他独自仰头,一饮而尽。



这个世界会好吗?


文/湘君

无论烛花还是雨花,记录雅漂的视频,在当年摄像林波手里,已尘封22年。2020年春,一场疫情席卷全国,一时禁足在家,他终于想把纪录片做完。

时光匆匆,生死无常,雅漂队员好几位已70多岁。“再不做,怕来不及了。”除了时间紧迫感 ,他怀念那曾单纯的年代,“现在的人太现实。但偶尔,我们也需要疯狂。”

他给片子取名《疯子》,一个个阔别队友坐在镜头前,回忆往事,也无不感叹:“再没人会一起去做这样疯狂的事了。”


22年前,那是个新旧更替的门槛。

那时的人,已不单纯。利益开始渗透一切,包括曾被当“爱国壮举”的漂流。

那时的人,还很单纯。队员才会像鱼饵、像棋子,被欺骗、被摆布,一步步被推到最凶险的江河,一切却和预想不同。


不单纯的环境,让雅漂一路在困境中挣扎,在无援中行进……更让一群大老爷们,血性上头,最初各自目的,最后只剩一个单纯目标:把这事干完。

明知什么都没了,他们偏要干完。也正是什么都没了,还要干的“疯狂”,才让雅漂真正开始深邃。

一腔愤怒下,搏击江流的他们,已不仅是人与自然的试探,更成了人与社会、人与自己的搏斗。


可当我问:如果重来,还去吗?

不少人坦言:早知道这么苦,我才不去。

没有人天生自虐,多数人是凡夫俗子、老弱病残。

期许轰轰烈烈,一路却是凄凄惨惨,这巨大现实落差,比险滩跌水更煎熬内心。

不管不顾,坚持干完,税晓洁说:“只是别无选择,仅仅因为自己是个男人。”


莽莽大江,巍巍深峡,困难步步递进。

欺骗、利用、歧视、冷漠,愤怒层层加码……

只是一点点陷进去,又一步步被逼出来。

一个个被逼成疯子,一群人被融成一块钢。

逼得生命之烛,噗啦一下,燃出一朵烛花。也像一朵雨花,溅起来,又消失了。


弹指22年,大江后浪推前浪。打捞这个“前浪”的故事,后浪们面对的世界,商业已成常态,利益无所不在,曾愤怒的事,也早习以为常。

回望前浪,一场漂流阅尽人间美丑,一种愤怒贯穿始终。

一片乱象中,一群人苦苦抵抗,最后像是疯子、傻子、叫花子……

但杨勇觉得,雅漂反而让他更爱这个民族。别看平时一盘散沙,真有难时,中国不缺好汉。

每一个时代巨浪之中,总有些人,血是热的。

每一朵小小浪花心里,总有些什么,要守住。


98雅漂全体队员


杨勇、冯春、李宏、罗浩

包安康、税晓洁、杨浪涛、张建旺

张涛、聂丹陵、廖中行、林波

林金银、黎文、曹德、罗凯

万麟、饶定齐、张天舒、张超、赵发春




作者简介:

湘君,人物记者,公众号“奇记”创始人

4年遍访当代中国的传奇行者,出版新书有《奇记,奇迹》

致力记录在路上的奇迹人生,鼓励更多人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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