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下山时的惊险,我们是一直走到了天黑,抹着黑下的山,浓稠如墨的雾气将竹林浸泡得愈发阴森,竹叶在暗处诡异地簌簌作响,仿佛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在摩挲。头灯刺破雾气的光束里,悬浮的水珠折射出幽蓝的光,将四周的竹影拉得扭曲又绵长。每走一步,潮湿的腐殖土都发出沉闷的“咕唧”声,像是从地底传来的呜咽。
三个人小心翼翼挪动时,我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跌进竹丛,登山包压断竹子的脆响惊破死寂,惊起几只夜枭发出凄厉的长鸣。被雨水泡透的石阶藏在雾霭深处,稍不留意就会失去平衡,膝盖与手掌反复磕在嶙峋的岩石上,淤青叠着淤青。在这片仿佛永远走不出去的雾障里,我们相互搀扶,呼吸声与咒骂声混着雾气,在潮湿的空气里凝结成沉重的叹息。直到山脚下的灯光刺破雾幕,听到乡民那句“这么晚了还下山太冒险”,紧绷的神经才骤然松懈。
下山途中,山间的雾气已凝成细密的水珠,顺着冲锋衣领口钻进脊背,混着裤腿上斑驳的泥浆,将整个人裹成了湿漉漉的泥团子。在山脚下老乡家简单扒了口热乎饭,僵硬的指尖才总算有了知觉。热情的老乡帮我们联系了面包车司机,面包车在蜿蜒山路上颠簸,把武功山的轮廓甩成后视镜里一片模糊的黛色,辗转回到停车点时,谁也没想到,真正的困局才刚刚开始。
返程福州的夜路上,我们在江西某个服务区稍作休整。许是山区深夜的寒气透骨,躺进车里取暖时竟忘了熄火,直到次日清晨,电瓶耗尽的嗡鸣声彻底打破了返程的期待——车子像头突然盹住的老牛,无论怎么拧钥匙都只发出沙哑的空转声。
起初我们满怀希望拨通保险公司电话,却被客服告知“救援车辆一时半会到不了”。保险公司的电话那头,等待时长被拉长成粘稠的糖浆,就在一筹莫展时,身着蓝色工作服的维修人员却在此时驾着皮卡车“适时”出现,脸上堆着比雾还浓的热络,他们拍着胸脯说“小事一桩”的热络劲,让我们误以为在异乡撞上了好心人。直到其中一人搓着手指开口:“搭电啊?四百块,包你走人。”那笑容让我想起武侠片里堵在狭路的山贼,刀刃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我们当场拒绝了这个离谱的报价。而后我们在车流中辗转求助时,他们就靠在车尾吞云吐雾,工装口袋里的扳手随着晃荡的腿轻叩车身,节奏里透着笃定的恶意。
终于,一位挂着北方牌照的大卡车司机停下了车。他从驾驶室拎出搭电线时,我们仨几乎要欢呼起来。“出门在外都有难时,你们把车推过来吧,我这大家伙调头麻烦。”司机大哥的东北口音混着柴油味,在风里格外亲切。我们弓着背推车,轮胎在柏油路上磨出沙沙的响,三人推车的喘息混着汽油味,在零下的空气里凝成白雾,眼看离卡车不远了,可当轮胎即将触到卡车阴影时,那辆喷着“服务区维修”字样的皮卡车突然斜刺里冲出,像道生了锈的铁栅栏横在光明与困境之间。
“这钱你们必须给我们赚。”刚才报价的男人斜倚在车门上,油腻的手指敲着车顶,“不然......你们试试在这耗着?”那一刻,他眼里闪过的贪婪让我想起暴雨前堵在蚁穴口的红蚂蚁——专挑落单者啃食。
血气直冲头顶的瞬间,我攥紧了拳头,刚想上前理论一番。同行的段姐按住了我的手。也许是出门在外的经验,或是不愿过多的生出是非,段姐,此刻眼里也燃着怒火,却从钱包里抖出四张皱巴巴的钞票,拍在那人伸来的掌心时,纸币边缘几乎擦出火星,说了一声:“给你”。
车子重新启动时,后视镜里那几个身影正凑在一起数钱,皮卡车尾部的“便民服务”字样在晨光里泛着刺目的白,四个红字被雾气洇得发虚。此后多年,每当途经江西地界,山雾漫过车窗时,总会看见那年服务区里,三个推车的身影被拉长成单薄的剪影,而某些比雾更冷的东西,早已在心底结成了冰。那些横插而来的皮卡车、油腻的工牌,以及那句“钱赚定了”的叫嚣,比武功山的风雨更清晰地刻在记忆里。
——原来最陡峭的山路不在山间,而在某些人眼神的贪欲里;
——原来有些风景之外的东西,比山路的泥泞更难洗净;
——原来这世间最险峻的路,从来不在山水之间,而在某些人小人的算计里,藏着深不可测的沟壑。
武功山于我而言,是徒步生涯里极具分量的里程碑,更是一堂深刻的人生课。那是一场与老周、段姐说走就走的旅程,三个萍水相逢的人,凭着一腔热血,踏上了这片云雾缭绕的山峦。
出发时,天空便阴沉着脸,细密的雨丝裹挟着潮湿的雾气,将武功山层层笼罩。山间的石板路变得湿滑难行,每一步都需小心翼翼。本期待能一睹高山草甸的壮美、云海翻涌的磅礴,可眼前只有白茫茫的雾气,伸手仿佛就能触到那潮湿的云,却始终看不清远方的风景。即便如此,老周帮我分担背包重量时憨厚的笑容,他还不忘打趣:“就当给我这老骨头加练负重了!”段姐在我险些滑倒时及时伸出的手,都让这场略显遗憾的旅程充满了温暖。
返程时的变故,如同命运甩出的一记响鞭,狠狠抽醒了我对世界的天真认知。车辆馈电、暮色四合、寒风如刀将我们的窘迫与无助无限放大。大货车师傅雪中送炭的豪爽帮助和服务区维修人员的落井下石、趁人之危、趁火打劫形成了无比鲜明对比。
这段经历如同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人性的多面,也像一记重锤,敲开了我对人性的认知。原来在困境面前,有人愿意雪中送炭,在困境中伸出援手,用善意驱散寒冷;用善意织就温暖的网;也有人会趁火打劫,把他人的狼狈当作牟利的筹码,让人心寒。
如今回想,若再遇类似情形,我定会像老周和段姐那样沉着应对,或许还能凭借经验避免陷入被动。就像后来的云南之行,即便寒风刺骨,我也会果断停车熄火,因为武功山的教训早已让我懂得,未雨绸缪和保持冷静,才是面对困境的良方,更是阅尽冷暖后依然选择相信美好,却不再莽撞的智慧。
人生本就是在跌跌撞撞中前行,每一次经历都是成长的养分,那些跌跌撞撞的日子,终究成了生命里最珍贵的勋章。武功山的风雨与服务区的冷暖,都成为了我生命中独特的印记,时刻提醒我,在追寻诗与远方的路上,既要保持对美好的期待,也要学会在复杂的人性中坚守本心,稳步成长。
每当风雨再临,我也总会想起武功山的云雾,想起服务区里的援手与冷眼——想来成长从不是笔直的坦途,而是在泥泞中跋涉时,依然能握紧善意的光,向着明亮处坚定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