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往左走,往右走?
一路连赶带跑,不久来到了一处分岔口。这个分岔口早在作准备工作时就盯上了,为何?因为总共搜罗了大约10条路书,奇怪的是我们面临的此处分界点上,只有两支队伍走了顺势的直线,而其它所有的队伍无不是拐向了左侧后再重新切回主线。一条复杂难走的路线中出现这样的情况难道不耐人寻味么?少数派走的标准大C,在分岔口走右手,沿高处疑似山脊行走。多数派的是大C中间凹一角,在此分岔口走了左手。不仅如此,放大地图可以看到多数派队伍在沿着左侧道路前进的过程中,又在接近拐回重合线之前出现了一片极为紊乱的地带,他们的足迹有巧不巧在这里构成了一个“日”字形。其中玄机何在,不到实地不得而知。但出发前我已经想好了向右侧走那根看上去简单、直接的直线,而不走左侧那根多数派较为混乱存疑的线路。
这个岔口,就是我们豹C之路“命运的十字路口”。从事后复盘来看,救援队徐队长告诉我们,此处确实应走右手。但需要翻过一个小山丘,强行上切就能走上正规,此后沿着山脊线一路可以保证较快的行进速度。虽然部分沿着悬崖行走的刀锋山脊较险,但却是走这处龙门大环线的不二选择。相反,走左侧则切入下行山沟,那根本就是一条错误的路!其始作俑者是义务的一支户外队伍。当然,在走出很远后他们又强行切回了山脊,之后很多队伍沿着他们的足迹在此处同样走入歧途,以讹传讹之下反而鲜有队伍选择正确的山脊线走法了。写到这里,您也一定明白了当时我们的选择,甚至已经知道了最后的结果。事实残忍,花费一番心血作准备后,在这关键选择时自我否定走了错误的方向。
山路行进原则是走梁不走沟,走纵不走横,有路不穿林,无路走山脊。一些老手也总会说不要光看路书,要根据山势来判断等等。这话当然不错,前提是有比较充裕的时间、储备来走山。天目七尖“四寺两顶七秀峰”是老狼等前辈花了前后数年多次转山才最终圆满贯通的。贝尔的求生节目中,每次身陷深山老林后所做的,总是想办法或爬树或攀岩首先登上就近的制高点观察,然后找准目标(一般是山涧、河流)后向其靠拢,如果有条件则沿着山脊前进以便时刻把握方向。这些在山野生存中确实都是契合普遍规律的——顺着山脊最快行进,沿着山涧走出大山。
我们眼前右手是一座山丘,脚下只有一条明显的路迹,平缓地通向了左侧。事先想好的向右侧山脊行走的决定此刻渐渐变得不确定起来。实际上,那两条走山脊的路迹之一,就是在此附近开始了波折,而另一条在此处是拉成了直线根本无从参考。我试着开始向右靠拢,但碍于地势速度颇慢。还有一个小时左右就将天黑,我深知天黑后手电能见度也只限于十几米光柱所到之处,再找路就是盲人摸象绝无可能,因此必须在天亮时确保走上一条能放心循迹的道路。黑龙见我上蹿下跳十来分钟也着急了,他沿着左手的小道往前走发现路迹非常明确,于是呼喊我下来。走梁不走沟也好,顺着山势也好,我们当下已经没有时间去赌。天就要黑了,十来分钟试探未果后,我开始屈服于现实,倾向于舍弃理论上更正确的山脊线,转而选择更多人曾走过的道路。另外,以往不少情况下相对明晰的路迹即便绕远也会好走一些。于是,我当时得出了判断结论1.右侧山脊线直接、距离短,但凶险,难走;2.左侧是绕开山脊的线路,绕道,但安全,好走,并且有更多轨迹作参考——于是我俩在这个十字路口向左,一头扎进了无穷无尽的山沟。
当然,事后的答案告诉我们,第一,在更早的时候,就可以找路向右侧靠拢并上山脊;第二,在我彷徨抉择的所在地,依然有机会切回山脊线,但需要耗费一定的时间。当然,事后诸葛角度同样可以认为如果我们走上了山脊线,天黑后将要面对的是两侧壁立千仞的刀锋山脊和无遮无拦的对穿山风——好吧,没有如果,说回实际遭遇。紧张了一整天的神经到此刻接近麻木了,脸上满是土,嘴里进了沙,险也好,累也好,哪里还顾得?脚下的路很快消失没入一条山沟,这条山沟的坡度大约有30°左右,一眼望不到头。对比了一下轨迹,我确认方向无误。可是眼前怎么看都像是雨季中形成的泄洪沟渠。如果说我们始终在进行一场战斗,现在这条山沟则无比应景——它完全就是一条倾斜的战壕,更像是敌人为我们准备的陷坑,充斥着树根,滚石,荆棘,藤蔓等路障和高达三四米的断层。
走了一会儿眼看天色将暗,我们暂作歇息,同时开始换上夜行装备。我戴上头灯,取出手电放在腰包。考虑到黑夜取物不便且容易遗失,事先将备用的10节电池分成两份分别装在冲锋衣和腰包。黑龙由于没带头灯,这时开始呈现巨大的隐患。更糟糕的是在这样的危险地带时刻有跌倒撞击的可能,而他终于发现头盔不见了。经过回忆我们想到一定是在那次摔倒的时候弄丢,但此刻又能怎么办呢?
危险地带行走谨小慎微,不时提醒黑龙拉开距离以便我发生意外时他可及时止步,而一旦他马失前蹄不至于两人相撞。我们保持前后相隔十米的距离,我每往前探路一小段黑龙即跟上。暮色渐浓,我们需要让彼此都在视线范围之内。沟渠的左侧是落差很高的陡坡,打滑跌倒就很可能直接从翻下去无影无踪,甚至都来不及听到呼救声。神经被脚下波折的路炙烤得太久,我不禁开始大骂,这就是“大多数”人走过的路?虽然我戴着头盔,可身后黑龙不时会蹬落石块,每次我心惊肉跳地看着石块从身侧甚至脑袋边上掠过,一旦砸上不是骨折就是内伤。
时间来到了晚上六点,我的手机突然响了。取出一看哭笑不得,原来是提示“世林赞”(出处请自行百度)的闹钟——可叹早几日我设定闹钟是想着六点我们必已顺利下山来到饭店,到那时我要给黑龙来个世林赞的pose留影。。。如今成了痴人说梦,六点到了,我们托着疲乏的身体蠕动在这山沟,仿佛两只小白鼠在带刺的玻璃试管里挣扎。黑龙问是谁打来了电话,我哪还好意思说世林赞pose的笑话,只好苦笑着关闭了闹钟。
(九)挑灯夜战“日”字沟
当地时间六点半,天黑。灯光全开,走了数米就发现在这需要借助双手前进的道路上根本没法使用手电筒,干脆收起。为了节省电力,我和黑龙分别把头灯胸灯的光线调到了弱档。从地图上看,我们走在“日”字形路径上。从整个行程的比例来看这只是区区一小段路,但此刻它却显得漫长无比。走过两次夜路都无法和现在脚下的道路相提并论,即便白天这路也能把人耗去一层皮,何况在黑夜,头灯的光晕有限,黑暗处不知潜伏着怎样的危险。尖锐树枝、凸起石锋,下降过程中稍有不慎就会扎破甚至扎透你的身体。而斜刺里生出的树枝时不时在身上敲打甚至锁喉,赢弱的光线下无法提前预知预判下行的最佳动作和角度,有时候只能咬牙往下或跳或滑,依靠背后的包作为保护。
由于黑龙的登山杖总是松动脱节,我把自己的两根登山杖给了他一支。不过此刻登山杖也形同鸡肋,一方面需要它来试探前方虚实或保持平衡。不过当双手并用时它又成了累赘,摔倒时可能误伤甚至扎到大动脉危机性命。我望着眼见山沟,那坡度和形状好像滑梯,头灯的光晕能看到边缘暗藏坚硬的石块。如果不能平稳下降,极有可能遭受脊椎重创。不仅如此,还常有高达两三米的垂直面,石面光滑,看来果然是雨季山洪经年累月冲刷而出。能在这里行走自如的恐怕黄麂、大山羊和野猪等山兽了。好多次实在腾不出手,只能先抛下登山杖,眼看着轻轻一抛登山杖就哧溜溜滑下很远直到头灯光线以外,更担心一旦失足的严重后果。有一次抛下了登山杖,自己却在下降过程中进退维谷,手边脚边连根杂草也没有。用头灯扫了半天,只有抓住身边的一根青藤咬咬牙顺着石头滑下去,天知道人在失重时候的那种绝望。当滑落的势头终于止住,猛然惊觉自己停在一人多高的石壁边缘,一身冷汗。赶紧蹬着土里露出的些许树根翻下,一屁股坐下来发现登山杖就在身边,感叹一句还能把你捡回来真不容易啊。
再说黑龙,虽然打出发就知道会有夜行,然而无论如何想不到是走这样的“路”。天黑前我还和黑龙开玩笑说要有摸黑翻跟头的“觉悟”(心理准备),却不曾料到黑龙的第一次夜路,大山竟为他准备了这样一份不堪承受的厚礼。我曾带着胸灯在黑夜里翻过乱石坡,深知胸灯光线暗、角度偏,走起来非常别扭。先期准备中书记把自己的头灯借给黑龙,但那时他为了减负没有带上,现在胸灯比之头灯的劣势在眼前变态的路上被无限放大了。而随着路越来越险,黑夜来临后身边的一切更是给人压迫感,可以想象第一次走夜路还丢失了头盔的黑龙心里有多崩溃。好在黑龙走在我身后,暂时不用担心被蹬落的石块砸中,但很多次脑袋还是被横在中央的树干砸到发出阵阵哀号。更有两次他不慎握住了看似很粗实则已经腐朽的树干,树干断裂后人失重滑落撞在了石头上,发出撕心裂肺回荡山谷的惨叫。一路上我们都在避免各种大森林给闯入者设下的陷阱,但进入黑夜后,面对层出不穷的陷阱几乎已经无法避免了。
此刻,阴冷寂静的大山里两个小光点沿着山谷缓慢移动,我和黑龙努力调整身体和心理,但却不知脚下这样的路何时是个尽头。黑暗中我依然不时打开手机核对方向,地图显示我们在走过刚才的分岔口后已推进了一段较长的距离。现在我们终于来到了那个始终让我心生疑问的“日”字形地带。
相比于整个线路,这段“日”字看起来那么小,小到让我认为无非是段不太好走的路,让每个队伍到此都有些纠结罢了。现在身临其境,虽在黑暗中,我总算有点明白其中分晓了。当我们在之前岔路口向左走之后,逐渐沿着主峰远离了山脊线,但始终贴着主峰,直到这个日字形位置,脚下的泄洪沟开始向左侧远离主峰。这时一部分队伍选择强行贴着主峰前进,一部分队伍顺势而为沿着泄洪沟走。而泄洪沟在绕过两个山丘后又重新向右贴回主峰,于是所有队伍重新汇合,构成了一个“口”字形状。至于中间那一横,是某个队伍发现贴着主峰行走过于困难从而在走到一半时向左侧翻越了土丘走回沟里造成的。而最后所有的队伍不约而同在最后“日”字的末尾向山脊发起冲锋,上行大约200米海拔回到山脊线继续前行——当然,始作俑者可能还是那支传说中义务的队伍。
山里地形再复杂也不过是沿着山路、山涧或乱石坡行走,区别仅仅在于路况好坏。而这次黑夜涉足的恰恰是从未遇到的地形,人相比大山之渺小显露无遗。仅存的体力、电力都不容许任何失误,我仔细核对手机轨迹,我们即将沿主峰向左走回沟里,需要翻越一座数十米的土丘。虽只区区数十米,但对于黑龙意味着必须借助胸灯的微弱之光攀援,而胸灯最致命的缺点,正是光线无法向上!无论是疲于奔命的黑龙,还是强弩之末的我,此时都处于身体和精神上濒临透支的阶段。对于我们,这段路是难中难、险中险!我每爬上一小段便返身用头灯的高亮档给黑龙借一些光线,待他爬上一段我再返身前进,如此三次,四次。。。当我们连滚带爬终于再次下到沟里,已经精疲力竭,蒙头转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