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路
圆梦与梦碎
再长的路,也有终点,或倒在远天下,或从远天下一步步归来。脚步深入罗布泊31天后,当茫茫地平线上涌出一个小小身影,营盘古城土台上,人们开始欢呼。穿过1100公里跋涉,终点终于近了,雷殿生的脚步却慢了。
前方是配合电视台的一场仪式,热闹热烈,将指向人生新的开始。身后是一个人一步步走过的81000公里路,孤独孤苦,不觉从35岁走到45岁的人生中途……旷野风沙中,耳畔又响起15岁时父亲最后的遗言。究竟什么是活出个样子?他觉得自己终于做到极致了。
2008年11月8日,距出发10年零20天,雷殿生徒步横穿过罗布荒原,终抵十年徒步终点。穿过朋友热烈拥抱,发表完媒体想要的成功宣言,终于有一点点自己的时间,他转过头去,一骨碌向着东方跪倒,跪谢罗布荒原圆他最后一梦,跪拜父母给他生命……“没有表演,那一跪是真正无声的感言。”
再站起身,他举起随身带的鲜红国旗,本想当众豪迈展示。一时间,却是百感交集,万般奔涌,闭上眼,两行热泪就那么流了下来。

▲2008年走出罗布泊的雷殿生。
眼望08年成功欢庆,热闹人群中,老向导彭戈侠悄然转身,心底一声长叹。12年前,他和另一队人马也这么站在土坡上,向戈壁深处苦寻,苦盼另一个奇迹能从遥远地平线归来。直到又5天后,直升机上,远天尽头涌出那一个微弱蓝点……
心存侥幸,祈祷那是幸存者在招手。飞奔而下,一股扑鼻气味直接让老彭跌倒。被风吹塌的蓝帐里,余纯顺5天前已遇难,上身赤裸,布满水泡,须发水洗般湿漉漉,死因高温缺水。
几乎来不及悲伤,当天黄昏,风暴将至的紧张中,法医忙碌勘验,老彭等人拼命挖坑,韦俊一个人收拾着不忍看的遗容……
直到直升机撤离,2颗红色信号弹带着致哀,如两行热泪划过晚天,红光落下去,落向地上越来越小的孤坟,小到融入荒漠黄沙中……一直做梦般的韦俊,像一下惊醒,飞机上嚎啕大哭,从小就和他说“终有一天要去远天底下”的余纯顺,真的一个人留在这远天底下了。

▲1996年发现遇难处现场。
一个个问号,还盘桓在罗布泊上空。又一年秋,孤零零木牌红漆斑驳,生前最后的红颜含着泪,用口红重描着余纯顺的名字……默默拍下这一幕,宋继昌又回到这片伤心地。
几个月前,听闻墓地被盗的一片狼藉,宋导心里未了的结更深了。带着不忍的遗憾,他们万里重返修墓。另一个放不下心结,是究竟为什么。那么深的车辙印在大地,犹如指引,究竟为什么他会偏离而去?
怎么也想不通的错误,直到重回遇难之地,100多米外的车辙才解开谜团——那是更早2个月,另一支考察队开过的另一条车辙,纵贯罗布泊,一路滴水全无。
最后挥别的那个午后,继续向前1公里的丁字路口,余纯顺只要右拐向西,再走3公里就是宿营地,那里足足埋着24瓶水和食物。可他错过丁字路口,顺着另一条车辙,继续向南——这个致命错误,把他一步步引向死亡。
或醉心摄影,或热浪昏神,或大意轻敌,或察觉折返……一个谜团解开,似还有更多无解。
最终他倒在离丁字路口仅1.3公里的地方,一年后,新竖起的红色花岗岩墓碑前,久久对望着青铜头像,宋继昌无限唏嘘,还有好多话想问,可风声呜咽,未留痕迹的天空下,荒原再没有答案。

▲余纯顺徒步罗布泊及遇难处地图。
英雄与平凡
最终走出世上最长的路的人,迎面是更漫长人生。08年走到终点,雷殿生已身无分文。转眼被接回黑龙江,一路警车开道,省领导直竖大拇指:“你走出了中国人一种精神。”他不禁苦笑:“可十年来,至少1/3的人说我是神经。”上百家媒体连忙跟进,当天当地报纸头条《从“神经”到“精神”》。
终于富起来的人们,又开始向往远方、渴望精神。一时间,拿奖拿到手软,被怂恿去再创奇迹,譬如登个珠峰……吃泡面度日的雷殿生有些为难。相比不食人间烟火的英雄,他自认是凡人,“我一样要吃要喝,更渴望爱,渴望有个家,从浪迹天涯回归。”
理去野草般须发,借了3600元,2009年春他重新北漂,开始新的十年。第2年成家,第3年儿子出生。同时,承载一路记忆的书籍出版;珍藏2吨多重资料的展览馆免费开放;投身正新兴文旅产业,带领更多人体验徒步,很快他重新财务自由。
“其实社会比荒野更难。”终于不再受人冷眼,可蜂拥热情,有多少可能是陷阱?面对赞美,雷殿生时常提醒自己:“无论多大赞美,小尾巴千万不能翘。”面对苛责:英雄怎么能搞物质?他有些无奈:“我也是人,怎么反而不能有追求美好生活的权利?”
10年前,无视朋友们升迁发财,他筚路蓝缕走了10年,认准自己要成为“行者”。重归社会,不愿被外界期望捆绑,自己的新定位又该是什么?“人世是另一场修行,人最难的还是认清自己。”

▲带着儿子体验徒步的雷殿生。
“走完中国,从此不谈走中国。我做好了回顾平淡的准备。”遇难前,余纯顺也曾渴望如漂流船儿靠岸,考虑着未来写书、开公司或从政。只是还没来得及平淡,他迎向轰轰烈烈的死亡。
当噩耗传出,生前尚非主流的余纯顺,真正一夜成名。诗歌已死的90年代,这古风般壮士之死,如社会经济大厦外的一道闪电,震得无数人惊诧之余,举起放大镜或怀疑真实动机,或称颂他是“20世纪末中国最后一名古典式殉道者”,或争议他“为声名所累”……
自1986年长江漂流,民间探险以血性之死又一次冲击大众心灵。只是十年巨变,除了余父还在说儿子“为赶在外国人前面”,社会热议点已从爱国主义换作理想主义,及“这样的死值得吗?”
最热烈的莫过上海。《新民晚报》悼文开篇写道:“余纯顺用生命的慷慨一击,为我们上海人增添了阳刚之气,他是上海人的骄傲。”但少有人提起,“为上海争光”的他祖籍湖北;91年好友为他在上海街头募捐,一天只募到2元钱及无数冷眼……
当他倒下,1996年夏,上海展览馆纪念影展排起长龙,几十万人抢票争睹壮士风采,一批批中暑晕倒也挡不住的激动人心。

▲1996年夏,上海展览馆,余纯顺纪念影展。
对英雄的浪漫想象中,一些细节被神化。法医报告写明逝时“头北脚南”,无数文人道听途说着“壮士死时头朝东方”,无限抒情。
一夜冒出无数好友,也涌出不少来者。包揽后事及修墓费用的黄海伯,一度被十几个声称要走中国的人求赞助,他再没有接待。行前,他资助的两张无限额银行卡,余纯顺一分钱没用。死后,眼看太多人消费死亡,他不想破坏这份纯粹。
筹划影展的薛华克,现场感受着火样热情,欣慰也叹息着“或许这是想做个‘英雄’的宿命。”
回想余纯顺曾说,人生最大悲哀是“不觉不悟”。这位老友最遗憾的是他正修行在觉悟路上,可还没从英雄梦中醒来,就匆匆离去。一个人尚未认清最真实自己,外界一时褒贬又怎可能认清他呢?

▲1996年,上海福寿园墓地,父亲余金山为余纯顺雕像揭幕。
铭记与遗忘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继续人世修行。“余大哥,我又来看你了。”2015年秋,罗布泊深处,墓碑前斟满一杯酒,雷殿生眼前闪过7年前墓前的自己,那时孑然一身,生死未知。穿过岁月,他已有了事业、妻儿。这一次所带队伍多是孩子,最小8岁,牵着他的手问:“石碑上的大头叔叔是谁?”
更曾有一个少年拉着他在沙漠谈心,说想死在罗布泊,升学压力太大,不想活了……社会奔涌向前,新一代过着他羡慕的年少,却有了新的重负。更感缺憾的,还有不少企业家,被他带领着走向荒野,感叹这十几年为了赚钱,自己错过了太多。
经济发展了,精神缺钙了。感受着这些新时代病,他希望自己新定位能从行者变成传播者、引领者。尤其越来越多企业开始邀他演讲,新十年,他一连做了1600多场。
再不像在路上的野人,架起眼镜,文质彬彬,雷殿生站在一个个讲台上,一遍遍重复说了千遍的故事。结束时,常唱起犹如他心声的《在路上》:那一天,我不得已上路/为不安分的心,为自尊的生存,为自我的证明/路上的辛酸已融进我的眼睛/心灵的困境已化作我的坚定……
台上他怀念地唱,台下一双双热泪的眼,身后大屏幕闪过徒步中国一幕幕,那曾处处冷眼的社会,不过是又10年一转眼。

▲分享故事的雷殿生与观众们。
人世几多变迁,荒漠也在轮转。壮士之死,掀起的旅游探险热,让罗布泊首次涌来“百人团”。仅1997年,彭戈侠所在旅行社一连接待333人,每人参团费高达10800元,而这一年中国人均年收入不到五千。
打着“徒步穿越罗布荒原”旗号,多数人其实第一次徒步。密密麻麻脚印,羊蹄般落满荒漠……“罗布泊从没这么热闹。但那些脚印,风一吹就没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永远留下的,是逝去的生命。赤红墓碑上一尊青铜头像,神情壮烈,迎着无尽风沙,从此成了罗布泊必到之地。
带队50多次的老彭,像匹老骆驼驮人进出着荒漠,一次次被追问当年故事,也旁观着一批批新人新旅行,少了雄心壮志,淡了社会关怀,偶有作秀造假的,更多只是感受自然,放飞自我……户外渐渐不同当年,但欣慰余纯顺还活在一些人心里。

▲罗布泊,余纯顺墓地前,旅人们堆满水瓶致意。
荒漠外的世界,却少有人还记得壮士。2022年初,一如30年前来拜访的摄制组,当我叩开上海杨浦那户老公房,换一个白发男子开门,有些寂寞地抬头望天:“感觉哥哥又回来了。”
十几平米小破屋,几十年没变的老家具,窗下一张小桌,走了8年的余纯顺最后回到窗前写作,那时窗明几净,如今堆满如山杂物。壮士一去无归,一切落满岁月尘土。
“尽管都赞扬他精神不灭,业绩不朽,但……我已永远失去了儿子。”96年上海街头巷尾热议中,余纯顺父亲切身痛惜。那时余家,为了他最珍视的徒步资料,一度纷争四起。如今父亲去世,资料全捐进档案馆长眠,剩下近70岁的余纯民感叹如一场空。“很多年再没人像你来寻余纯顺了,我还以为都忘了。”
“感觉他的故事一直没有靠岸。”另一个为遗忘遗憾的,是念念难忘的宋继昌,遗憾人们只津津乐道死亡,却少有人知他走过的心路。新世纪滚滚大潮,更迅速冲走90年代最后的理想主义……
直到遇难十周年,宋继昌打破沉默,制作了一部《生死罗布泊》,留下壮士最后身影,也遗憾一些人已离世或消失。重翻尘封素材,最让他不忍看的是壮行那天,余纯顺神采飞扬,每个人都欢天喜地,大家期待的英雄之旅才刚刚开始……

▲1996年6月,即将走向罗布泊的余纯顺。
最后的挑战
灿烂烟火腾空,新一年随北京冬奥开幕式开始,和朋友举杯共赏着盛会,雷殿生遥想起08年北京夏奥:那时全民铆足劲,渴望被世界认可,如今多了自信从容……
历史交叠,个人随社会蜕变。08年走出罗布荒原,转眼又14年,他觉得最大改变是“心开了”,曾经为欺侮痛哭,如今不那么在意荣辱。
虽一天天忙不完活动,一身正装,成功人士环绕,打开手机,望向没人留意的朋友圈封面图:那个半身赤裸的行者,一米长发,目光如剑,双手笔直伸向天空……恍如前世的跋涉,不断提醒“自己真正的样子”。
即将60岁,雷殿生还不肯老。正月初三凌晨3点,还像20岁小伙摩拳擦掌,给我发消息想谈一个大行动——走遍中国14年后,他想重访各民族,去见证新的变迁。2019年就升起的念头,怎料2020年疫情改变世界,许多奋斗一夜成空……一困二三年,他不想再等。
不愿荒废岁月,再一次,他铆足劲,无尽疫情、战争、封锁却接连重击着2022年春天。被迫取消着一个个活动计划,无可奈何,这个新梦还悬于迷雾。
但回望来路,想起更深迷雾笼罩的罗布泊,他渴望着新挑战,也接受继续受困。“有幸走出生死,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看不开的呢?”

没能走出生死的人,却一生难看开。2022年春节前,聆听完回忆,我和宋继昌走在上海街头,再无痕迹的夜空下,想起曾飞过的“鸟儿”,他数着年月轻叹:“如果余纯顺还活着,今年该71岁了。”
壮士已去26年,远方那片荒漠,让他们命运相连,遗憾的问号至今盘旋。走在77岁的路上,宋导觉得重逢不远了,轮回若再见这个生命定格在45岁的兄弟,“那时我一定问问他,最后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感受着岁月老去,余纯民最大心愿能去一次罗布泊。余纯顺走中国前3年,一大半旅费是这一家人及弟弟卖水果一颗颗换来。哥哥逝后,经济拮据的他一直没能去墓地。网上看见旅人们墓前照片,他欣慰又心酸,都说死得气壮山河,二三十年过去,至亲的人却没能重逢一眼……

▲余纯顺1991年所写个人简历。余纯民提供
转眼又一年忌日,疫情中刚解封的上海,69岁的余纯民在饭桌上多摆了一副碗筷。一辈子住在从小一起长大的老房子,他时常梦见哥哥又回来过,又坐在小窗前写书,依然那么年轻……转眼梦醒,望着空荡荡窗外,幽幽月光是不是也正照着远方墓地?但愿有生之年,他也能去一趟罗布泊,看看哥哥最后长眠在一个什么样地方……
月光下,万里外,那一座孤坟永远伫立在远天下, 再不知人世变迁,不知他最思念的上海发生了什么。长眠于此,余纯顺没来得及留下最后文字。但1994年穿越阿里,遭遇断水,他曾写下相似绝望:“我从没有如此害怕过……那我就被彻底击溃了吗?我就甘心变成荒原上一堆白骨吗?答案只有一个:继续坚持前进,一直走到有水的地方。”
只是这一次,迷宫般荒漠,烈日灼心,沙尘滚滚,还不会用GPS的他前进到最后,俯身如铁盐壳地,硬生生挖出两个半米深坑,却不知亲手埋下的水,就在4公里外的地方……
时代局限了他,经验辜负了他,唯意志至死顽抗。藏刀掉落帐外,再捡不起的无力中,他挣扎着最后一次叠好衣服,卷好睡垫……犹如人生最后的仪式,把一切叠得整整齐齐,一层层码在绣着“徒步走中国”的背囊上。
曾说过“死时一定头朝东方”的他最终失约,但已燃尽生命最后的能量,在他徒步罗布泊2天后,人们发现的5天前……
风沙又起,必临的时刻来临,赤条条的余纯顺左手成拳,呈起誓之姿,也许昏迷,也许清醒,一个人迎向这一生最后的挑战。

▲余纯顺遗物相机中,徒步罗布泊的最后一张照片。薛华克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