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Five : Ten years after mountain disaster | 山难后的十年
关于九零年那场山难,阿朱一直试图回避。因为这就如同明珠蒙尘,是不愿讲出口的事情。但是实际上这场阿朱看来荒唐又叹息的事件,却是讲述梅里雪山绕不过去的重要节点。如此便只能暂时收起阿朱心中愤懑的情绪,平静地讲述这一发生在阿朱出生之初的事件吧。中日联合攀登梅里雪山的活动从一九八九年持续到一九九七年,历时近十年。梅里山难发生在一九九一年一月。包括队长在内的六名中方队员、十一名日方队员全部罹难。虽然亲历者已经无法再开口讲述,但是还是能够从《梅里雪山事故调查报告书》、《他们与梅里雪山共存》、中方的有关调查和回忆中,了解到事件的经过。
事情的起点是一九八零年。京都大学学士山岳会(AACK)开始设想攀登横断山脉最高峰卡瓦格博(登山队的文件称其为梅里雪山,下同)的计划,并与云南和中国科学院接触。但由于德钦尚未对外国人开放,该计划未能实施。
一九八四年二月二十六日,由京都大学探险部的部长高谷好一和队员濑显联名,向中国登山协会提出攀登梅里雪山的申请。栗田靖之先生回忆说,八八年一月。他奉命到北京商谈攀登梅里雪山的事宜,得到中国登山协会的许可。于是转而到达昆明,经过三个星期的谈判,遂与云南省体委达成共识。为了此次行动的便利起见,日方为云南方面提供了两辆小车和三部越野车。八八年三月二十二日。日本京都大学与中国登山协会、云南省登山协会正式签订中日合作登山队备忘录。
一九八七年八月至九月,日本上越山岳协会企图从明永村一线攀登卡瓦格博,到海拔五千一百米处返回。一九八八年六月,美国克林奇登山队从卡瓦格博北侧往上攀登失败,仅抵达四千二百米的高度。同年十月,中国登山协会和日本京都大学学士山岳会组成联合先遣队,日本方面有五人,队长为横山宏太郎。中国方面有六人,队长为王振华。十月十三日至十一月十六日,先遣队在德钦县考察了两条登山线路:一条是斯农村的斯恰冰川方向;另一条是西当村方向。在这次调查的基础上,拟定了登山行动计划。
为了在正式攀登前获得详细的资料,一九八九年组成了中日合同梅里雪山学术登山科学队,中方十三人,日方十二人。包括登山、医学、民族学、媒体等各方面的专业人士。中方队长是云南地质调查队的副总工程师王义昭,日方队长是国立民族学博物馆的栗田靖之教授。科考队于五月到六月期间在怒江、中甸、德钦、大理等地做了有关地质和民族文化的考察。
一九八九年九月四日至十一月三十日。中日合同梅里雪山学术登山队第一次攀登卡瓦格博。中方九人加上日方十四人,选择的是斯农村附近的斯恰冰川路线,因天气恶劣和冰川危险而下撤。
一九九零年二月十一日至四月十三日,中日再次组建侦察队,以探索一条新的攀登路线,德钦县云岭乡西当村委下属的雨崩自然村。该村位于这座雪山的最深处,贴近 主峰,攀登条件甚佳,也便于后勤供应。根据这次调查的结果,确认了该路线的可行性,并组建了中日合同梅里雪山第二次学术登山队。日方十二人,中方三十人,其中登山队员六人。这支颇具规模的登山队,面对的是一个并不很高大,却桀骜不驯的对手,栗田教授是这么描述这次攀登行动的艰难:
这座山很难对付,海拔和纬度都很低。冰雪松软,极易发生雪崩,由此造成了攀登的苦难。若攀登喜马拉雅山的珠峰,在季风季节前后都可以,直到冬天前都可以爬。而梅里雪山只能在冬天爬,这是很特别的。
据有关资料记载,始新世至中新世之间,欧亚、印度两大板块剧烈碰撞,使西藏东部的山体由东向急转南下,形成巨大的横断山山原。其间高山峡谷紧密排列,以澜沧江为界,东边是云岭山脉,西边是怒山山脉。在德钦县境内的怒山山脉沿岭脊长八十余公里,作为澜沧江和怒江的分水岭,夹在两江之间。在这短短的距离内,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山峰有二十七座。六千米以上的山峰六座,主峰就是终年积雪的卡瓦格博。这座山位于东经九十八度四十一分一秒、北纬二十八度二十六分二十一秒。由于地处低纬度和低海拔,并受到山地季风和高原季风气候的影响,该地区气候变化剧烈,降雪无常,雪崩频繁,在夏秋季节更甚。为此,卡瓦格博虽然绝对高度只有六千七百四十米,比珠峰矮了两千多米,却一直无人登顶。中国登山协会对两山的攀登特点做过比较:
首先,卡瓦格博登山路线长,珠穆朗玛海拔八千八百四十八米,大本营设在五千二百米左右,牦牛驮东西可以上升到六千四百米左右。而海拔近六千七百四十米的卡瓦格博峰,因山势太陡峭,大本营只能建立在海拔三千六百米至三千八百米处,往上全靠人背运输。登山线路长度与珠峰差不多。其次是气候变化莫测,大雪和浓雾威胁极大,冰壁就在陡峭的悬崖上,地表温度一升高,冰崩随时发生。再次,地形和地质结构复杂,山体切割厉害,破冰冰川多,冰暴区多,冰裂缝多,极其危险。就综合难度而言,上卡瓦格博的路比登珠穆朗玛峰的几条路还险。
相对而言,卡瓦格博在冬季的气候和冰雪状况还比较稳定,所以这次行动选择在冬天进行。但在当时,登山者对攀登卡瓦格博的困难还缺乏足够的认识,大家对此次行程的结果抱有乐观的态度。一位日本队员在给家人们的明信片中写道:
十一月十日,从日本神户出港,经过中国天津、北京再次来到云南省。我们的登山队到今天已经在德钦八天了,现在是旱季,持续了十天的晴朗。十一月二十七日,两队合流。十二月初就要开始攀登梅里了,我们计划一月初登顶,我高兴的期待着回国以后的会面。
对于九零年冬天的梅里雪山攀登行动,日方的调查报告书和中方的回忆做了如下记录:
十一月一日至二十七日,日本登山队员启程并抵达德钦。
十一月二十九日至三十日,登山队抵达海拔三千二百米的雨崩村
十二月一日,在海拔三千四百七十米的笑农夏季牛场建立大本营(BC)
十二月八日,在海拔四千五百米处建立一号营地(C1)
十二月十三日,在海拔五千三百米处的冰河源头右侧建成二号营地(C2)
十二月二十号,在海拔五千一百米处的冰河上部雪原建成三号营地(C3)
十二月二十六号,在海拔五千九百米处的主峰右肩建立四号营地(C4),四号营地建立在一个大冰壁前,登山队以此为基地曾经攀登到六千二百一十米的高度,并观察了最后冲顶的地形,结论是已经没有克服不了的难点了,因为六千二百一十米对于攀登卡瓦格博来说,已经是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了。是日,日暖风轻,卡瓦格博银光闪烁,近在咫尺,队员们见登顶在即,欢呼雀跃,兴奋万分。中日双方经过协商,决定抓住时机,取消建立五号营地的计划,直接向主峰出发。

十二月二十七日,五名队员向上侦察,到达六千一百二十米处返回。
十二月二十八日,晴转阴,早晨晴朗,到十点后风力加强,云层和雾气增厚,由近藤裕史、船原尚武、汯濑显、宋志义、孙维琦五人组成的突击队从四号营地出发,试图登顶。十三点十三分,他们到达了六千四百七十米的高度,距离山顶已经不远。此刻天气急剧恶化,能见度降到二至三米,宋志义和孙维琦与三号营地的井上队长联系,希望取消此次行动。一小时后天气更加恶劣,全队开始下撤。但是他们在中途遭遇暴风雪,迷失了方向。井上队长命令突击队员清点食物,准备在山上过夜。晚上十点十五分,天气忽然转晴,明月当空,五名队员这才找到撤退路线,于十一点二十二分安全返回四号营地。
当晚会议决定组成第二支七人突击队,队员有李之云、林文生、米谷佳晃、宗森行生、儿玉裕介、笹仓俊一、工藤俊二。
十二月二十九日,七人突击队突击主峰未果。
十二月三十日,从清晨开始下雪,风力加大。十七名中日队员全部集结于三号营地。
十二月三十一日,三号营地全体会议决定分两队运送物资,两支突击队于一月二号进驻四号营地,一月三号第一突击队在海拔六千三百米处建立五号营地,四日登顶成功后返回C4对第二突击队进行支持。
一月一日,阴天,小雪,运送物资。
一月二日,大雪,强风
一月三日,大雪,强风。大本营和三号营地通话商量,决定将登顶行动推迟到五至八号之间。夜里十点,大本营和三号营地最后通话,负责通话的是来自云南体委的张俊,对讲机另一头的值班的是李之云。李之云说现在能见度只有十米不到,五米这样子,雪覆盖帐篷到一米二左右,帐篷只有一米五高。现在每过三个小时就出去打扫一次帐篷旁边的雪。之后对讲机出现杂音,估计是电池的电量不足,通话结束。这天晚上,住在三号营地的队员中方有六人,日方有十一人。留在大本营的是中方的联络官和两名队员,还有六名协助队员和炊事员。
一月四号,早上七点半,张俊打开对讲机说三号三号,收到请回答,无人应答。八点整,张俊和留守大本营的队员轮流用两个频道呼唤三号营地的队员,三号营地的十七台对讲机无一应答。十点半,大本营上方左侧发生巨大雪崩,虽然离得很远,但是雪崩的气浪把整个营地盖住,吓得队员们都往森林里跑,尽管没有出事,气氛却变得更紧张了。
一月五号,接到救援报告的中国登山协会召开紧急会议,研究对策。经过协商,中日双方于次日成立梅里雪山救援对策委员会。成立的救援队中有中方十人、日方十五人。其中中方四人来自于中国登协技术部、六人来自西藏登山队。
一月八号,前线救援指挥组抵达大本营,开始搜救工作,次日空军出动飞机到雪山上空侦察,进行航拍。
一月九号,搜救队从大本营出发,上山实施救援行动,他们每日轮换上山搜寻,但是无法抵达三号营地。著名登山家仁青平措也率西藏救援队从拉萨赶来,他们取道滇藏线,于一月十五日抵达德钦,十八日,西藏登山队投入救援。搜救队冒着雪雾爬到一号营地,原来的帐篷已经毫无踪影。搜救队根据营地的大致位置挖掘出了四座帐篷,并在里面找到一些照相机、话报机。然后继续冒着风雪攀登到二号营地位置,但是什么痕迹都没有发现。天黑之前,只能遵照大本营指令,撤回一号营地。
而日本搜救队一月二十号抵达雨崩,搜救过程大概持续了十天左右。但是一直在下雪,不得不放弃。
一月二十五号,中日双方对搜集到的资料进行分析。飞机航拍照片显示,在三号营地位置有一个方圆五百米,成扇形的新雪堆积面,初步判断大型雪崩的痕迹;山上的气候变得更加恶劣,危及救援人员的安全,为此决定停止救援行动。中国登山协会发言人称,一月三日夜晚在梅里雪山三号营地失踪的十七名登山队员已经不幸全部遇难。并推断此次山难是大雪造成的巨大雪崩埋没营地所致。遇难队员名单如下:
中国队长宋志义、队员孙维琦、李之云、王建华、林文生、协助元斯那次里(藏族)。
日本队长井上治郎、秘书长佐佐木哲男,医师清水久信、队员米谷佳晃、宗森行生、儿玉裕介、笹仓俊一、工藤俊二、濑显、近藤裕史、船原尚武。
攀登队员中,仅有张俊和金俊喜因留在大本营而得以幸免。这是中国登山史上遇难最多的灾难,也是日本登山史上最惨痛的纪录。
所以问题来了。
一月三号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场悲剧。
据日方的调查报告,基本认定是雪崩造成了这场灾难,而后来的一项调查则揭示了其中一些人为的失误。
在三号营地的上方,有一条横贯主峰左侧三条支脊的悬冰川,那是经常形成雪崩的区域。扎营的时候,中日队员为选择地点发生激烈的争执,日方队员要求把帐篷扎在一条支脊上,距离二号营地仅有两个小时路程,当突击顶峰时可以少走一段路,节省体力。中方队员则要求扎营尽量离开头上的悬冰川。双方各执己见,在各自选定的位置上搭起帐篷,后经协商,中方的帐篷向前移动一百五十米,日方帐篷向后移动一段距离,事后幸存队员金俊喜接受采访时说,他认为双方意见都不正确,都没有离开雪崩区。二号营地旁的冰川长一千米,宽五百米,所以三号营地前进或者后退一百米意义并不大。
冰川学专家崔之久先生认为:在世界登山史上,全军覆没的事例绝不多见,十多人的帐篷能一下子被雪崩吞没,没有一个人来得及打开对讲机求救,说明帐篷集中扎在一个比较平缓的地方。那地方很可能就是悬冰川下方的雪崩堆积区。
另外,登山队仅依靠一台从日本带来的卫星云图接收仪预测天气变化,对云南省气象台的强降水预报毫不知情;突击主峰前夜,成功的幻想迫使全体队员都集中到了三号营地;与此同时大本营只留下中方的联络人员。日方连联络官都被召集到三号营地。以至没有任何掌握指挥权的决断者。还有专家指出,十七个人一起登顶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如此等等。各种不利的因素和失误汇聚,最终导致山难发生。
二月六日,中日双方联合召开新闻发布,向媒体说明梅里山难的情况。
二月七日,中国登山协会举行追悼会,悼念梅里雪山登山活动的遇难者。
三月十五日,千名群众在德钦举行追悼会,悼念林文生、斯那次里两位遇难的藏族队员同胞。
三月十七日,京都大学学士山岳会在京都大学体育馆举行追悼会。
四月二十九日,日本遇难队员的十八名家属和中国遇难队员的十二名家属组成梅里山难访问团,抵达德钦。次日参加飞来寺烧香台处举办的纪念活动,在僧侣的诵经声中慰念亡灵,并为梅里山难纪念碑揭幕。纪念碑的质料为黑色大理石,高八十厘米,宽一百二十厘米。上面镌刻着十七位队员的名字,中间有一登山队徽标,四周书写着:
日中友好 第二次合作登山
首次向梅里雪山峰挑战的勇士在此长眠
两旁有中日两种文字镌写的慰灵辞:
秀峰大地静相照
高洁精神在此间
而山难之后的故事,现在才徐徐展开。今天立在飞来寺观景台附近的纪念碑遭到风雨侵蚀和损坏,面目全非。零六年,中日联合登山队在明永村西头重新立碑,那是一块一人多高的顽石,一条黑色的细线,画出卡瓦格博的形状,下面几行黑色的隶书体大字写着:
中日十七名登上勇士
在此长眠中日友好梅里雪山登山队二零零六年十月二十八日立

在这块顽石里,封存着小林尚礼沉痛的记忆。以简介的方式重新为山难者立碑,就是他和梅里山难访问团成员努力促成的。梅里山难作为中国和日本有史以来最大的山难,催生了中国的山难救援组织,也引发了两国登山界对人如何与山打交道的思考。如今,梅里山难访问团每一两年就要来德钦朝拜雪山,他们还以集体和个人的名义,对云南贫困人群和中国留学生提供援助。有关这座神山的故事,也随着小林的摄影展在日本流传。
然而,迄今为止有关梅里山难事件的解说,大多来自登山参与者的回忆和报告。他们讲述的故事,通过现代大众传播媒介,如图书、科学探险记录、新闻报道、电视专栏节目、影像产品而呈现为一种供城市公众分享的事实。与此同时,有关梅里山难的另外一些记忆,却以古老的口耳相传的方式,流传在卡瓦格博周围的乡村和城镇里。当新闻事件的热度消退,记者和公众转而追逐其他热点之后,民间记忆才开始发酵。经过时间的蒸馏,口传文化得到提炼,目睹者讲述的事件一再传播。转化成了人人可以添加删改的故事,再演变为情节曲折的传说。那故事和传说就像寄生植物的藤蔓交缠着生长,缓慢而持久地顺着时间这棵大树攀爬,繁衍出遮天蔽日的枝叶。它的每片叶子,都同时折射着现实和历史的光线,也让我们听到另外一种声音。
在西当小学的当老师的阿茸,家在深山里的雨崩村,他曾经在家中接待过登山队员:
我们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见他们带着塑料桶,以为是收菌子的。我们问你们是哪里的?他们说:我们是中国登山队,来这里登山的,登山是什么呀?我们村民和我也实在不知道。
中国队员张俊建议日本队员不要住帐篷,到阿茸老师家里住。那里更自在,像所有当地人家一样,阿茸家很宽敞。尤其是放火塘的那间正屋,过节时可以容纳几十个村民喝酒跳舞。我在他家住过,打一排地铺,睡十几个人没问题。阿茸说:
一九九零年他们来登山的时候,都住在我这里,十多个人。他们借我们家的房子,东西也驮到这里,他们睡也睡在这里。当时没有隔整。有个人睡的时候,脚伸到火塘上,我说我们藏族人家火塘不能伸脚,他就放回来。头放在火塘这边,脚放在另外一头。我用汽车篷布搭起地铺,他们都有睡袋,就一直睡在这里。我们没有看过睡袋,觉得睡袋睡起来很奇怪。
当地村子还流传着一个说法:一月三日的雪崩,是卡瓦格博发脾气造成的。就像阿茸老师所说,开始村民不知道这么多人是来干什么的,以为他们是收松茸的老板。后来得知他们要来攀登卡瓦格博,大家就着急了。有人认为是当地人反对登山是为了要钱,但是大多数村民不同意这种说法。明永村大扎西父亲的话代表了村民普遍的意见:
放牛时我们上高山,我们可以比登山队还要爬得高,登山队才爬到半山。但是我们不敢爬神山,因为我们是藏族。他们厉害的话可以爬其他的山,但我们的神山不能登。
原西当村的村长贾都、荣中村的社长却登都找上面的领导反映过情况,但无法改变两国间以合同形式确定下来的攀登计划,也改变不了一些干部的意见:
正式登的那一年,他们在雨崩设大本营,那晚上车子开到西当,我说你们不登山好一点吧。县委开车的同志说,你在这里讲这个话作用不大,要么到县里去讲。我们是县政府派的,国家和国家定了合同。连大活佛每年要转的山都登了,你卡瓦格博如何登不得?玛钦奔热、珠穆朗玛等好多神山都登了嘛,卡瓦格博怎么登不得?村长们的劝说就此失败了。
老百姓有自己解决问题的办法,他们按照传统习惯,把意见反馈到山神那里。贾都说每天都有很多群众和僧人集中到雪山对面的飞来寺烧香台:
我们藏民全部去烧香,叫不要让他们登上去,我们天天都要去轮流烧香。我们祖祖辈辈都朝拜它,如果登上去,我们朝拜的意义就没有了,旅游也没有意思了。他们准备明天上去,全部集中 在一个帐篷里,我们全部都在烧香,对雪山说,不能叫他们登上去。
零七年七月,红坡寺的扎巴活佛在一次会议上讲起当时的情形,依旧有些激动:
那时候,我听到登山的事很激动,最后那天,听说只剩二百米就到山顶了,我和另外一个活佛坐在烧香台那里,周围聚集了很多群众,人们边祈祷边哭喊着,担心他们登上去,我们崇拜身上的传统从此便会失去。
山难之后又来了一批登山队,那是在一九九六年十月。
当时京都大学学士山岳会和中方商量,组织了第三支梅里雪山登山队。这是中日联合梅里登山队的最后一次尝试。小林尚礼是其中的主力队员之一,他登到六千二百五十米的高度,因气候恶劣和强风而被迫下撤,此次行动又以失败告终。
除了风雪之外,这支登山队碰到了更麻烦的问题:遭到了当地村民的公开反对。明永村村长大扎西表示:
卡瓦格博是我们德钦藏族最大的一个神,整个德钦藏区的老老少少都在朝拜这个神山。任何情况只能保护,一是不登山,二是不破坏,药材不能挖。第一次登山的时候,我们以为是国家的利益,没有反对。第二次也是这样。第三次以后我们才知道,民族信仰是自由的,自己的信仰任何人不能破坏。所以第三次登山时,明永村和整个卡瓦格博地区的藏族全部反对。我们一是向县政府、县体委反映,请求不能登我们的神山。第二,如果登的话,我们全村人死也守在卡瓦格博的大桥头。那是一九九六年,京都大学登山队来到最后一年。县政府认为国家决定的事情无法改变,要叫他们登。我们看在县政府和国家利益上,还是叫他们登了。登山队到了德钦,我们澜沧江一带的老少全部集中在大桥那里。
雪山脚下的几个村的村民一面堵住澜沧江大桥,不让登山队的车子进山,一面派人找县领导反映情况,这就是当时老百姓的真实态度。荣中村的老社长却登也回忆到:
去年日本人来考察,说要登山,我在五大机关的会议室里和干部们辩论,说卡瓦格博不是要登的山,登了你们搞不成了。藏区五省的人都来这里朝山,磕头的磕头,烧香的烧香,不能登啊。卡瓦格博有很多药材、野生动物、木材、花草。我们文化科学不懂,美国人日本人知识多了,他们把药材拿去我们也不知道,所以不要登了。政府的人说,我们国家出了四十七万、日本国家出了四十七万。你们拿不着收入才反对么。我说这种收入不要也可以。登山队被雪崩压了,他们说不是山神发怒,是缅甸发生地震,冰川震动垮了才压着的。我说好吧,你们自己说得了,反正是爬不得的爬不得,有损失的有损失。
写到这里阿朱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词语来形容上述文字里出现的人物了,在八九十年代的大时代背景里,如此对待淳朴的山民,可还曾记得自己的初心,还记得为人民服务那五个字。一想到此便只有痛心至极。
而后甚至冒出来更加荒唐的千禧之登的事件。终于消耗完了村民们的善意,点燃了村民们的怒火。为了所谓迎接千禧年的到来,这一年有电视台记者与搜狐公司合作,邀请西藏登山队参加,发起了梅里雪山千年登顶的行动,攀登时间定于九九年十二月十日至一月二十号。中国青年报十二月二十三日报道称:
本报北京十二月二十三日电(张冬、李潇潇、唐钰 记者)一九九九年与二零零零年这个世纪之交,由中国人发起,以中国最优秀的登山家为主体的梅里雪山登山队,已确定好路线,将在近日出发,对中国云南省内闻名世界的梅里雪山主峰卡瓦格博,做出本世纪末最强有力的一次冲锋。梅里雪山海拔六千七百四十米,算不上世界高峰,但因其复杂的地形和变幻莫测的气候因素,成为地球上最后的处女峰和最悲壮的山难所在地。二零零零年是国际登山年,也是人类新世纪的开始。为此本次活动,将成为全世界所注目的焦点新闻。
字里行间充斥着崇洋媚外哗众取宠的傲慢,以及荒谬绝伦的错误认知。丝毫不敬畏大自然和尊重本地老百姓的信仰。这种浮躁的社会风气是阿朱极其鄙视和唾弃的。

在支持和反对千年登顶活动的网友中,很少有藏族人的声音。至于德钦本地的藏族百姓,很多人还被蒙在鼓里,他们丝毫没有察觉别人又要来攀登这座他们朝拜了千年之久的神山。他们干完一年的活计,正忙着采集牲口过冬的饲料,围着火塘讲笑话,给儿女操办婚事,准备新年的食材和节目。无论是广播、电视和网站上,公众们极少听到他们的声音。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是德钦那时还很少有人上网,另一个原因则是千年登顶活动的策划者小心谨慎地改变了进山的路线,以至于大多数当地人都不知道这回事。
进山路线:北京-成都-拉萨-八一镇-波密-扎玉-察瓦龙-大本营
大本营-卡瓦格博路线:一号营地四千四百米-二号营地五千三百米-三号营地六千二百米-冲顶六千七百四十米
不难看出,上述路线完全放弃了以往由云南德钦方向登山的做法,改从西藏察隅县的察瓦龙乡出发,即从卡瓦格博的背后登顶。这在技术上是一个冒险,因为察瓦龙方向的卡瓦格博背面坡度十分陡峭,且从来没有人做过尝试,也没有任何可靠的登山资料可利用。策划者选择该路线的主要原因,不是出于技术指标的考虑,而可能是为了回避德钦藏族和环保人士的阻挠。然而有趣的是,策划者一面想隐蔽出击,一面又想大声造势,不仅在纸质媒体和电视上宣传,还开创了中国登山活动第一次网络实时报道。以日记形式介绍每天准备工作的进展,引起网友们的热烈反响。恰恰是这些浮躁又荒唐的作秀,带来了意料之外的结果,最后结束了这一场荒唐的闹剧。
报刊、电视的宣传终于将消息传回德钦当地。在参与网上讨论的同时,地方人士还向德钦县政府和上级有关部门提交紧急报告、汇报情况。建议由政府出面干预,号召社会各界关注这一事件。这一动作很快在德钦县引起了反响。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德钦县人民政府发出文件,向省政府请示要求劝止梅里雪山千禧年登顶活动:
近日,有关新闻媒体相继报道了国内一些登山组织准备攀登梅里雪山主峰的消息,全县社会各界对此反馈比较强烈。据了解,宗教界和信教群众都强烈反对登山活动,都希望县政府将群众的愿望报告给有关部门和组织,直到由权力有能力敢于登山活动的组织和领导出面为止。近几天,政府有关部门已经接待了二起群众的来访,他们主要是打听此次登山的最新动态,并要求县政府出面组织登山活动。
我们县人民政府对此次登山活动的态度比较明朗,那就是谢绝任何国家、任何组织、任何团队、任何个人以任何理由进行梅里雪山登顶活动。理由有四:
一是当地群众思想工作难做。前几次登山都遭到了广大群众的强烈反对,我县各级党委、政府做了大量工作,登山活动才得以顺利进行。但是群众的不满情绪却并未消除,如果此次登山活动再次置广大群众的意见而不顾,是否会导致不满情绪转换为对立情绪,从而影响社会稳定,县政府对此十分担忧。
二是担心伤害宗教人士和信教群众的宗教情感。梅里雪山及主峰卡瓦格博在广大信教群众中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是被人格化的至神至圣,登山意味着信教群众心中最美好、最神圣的东西被人践踏,从而对信教群众造成极大的伤害。而且被伤害的不仅仅是德钦的信教群众,也包括整个藏区的信教群众,因为卡瓦格博是整个藏区的神山。
三是支持登山活动有悖于我党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可能对党的民族政策造成危害,我县是全民信教的少数民族地区,其中信仰佛教的信众约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以上,反对登山活动的呼声正是来自这些群众之中。如果忽视这些呼声,那我们将严重脱离群众,违背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同时对贯彻落实党的民族宗教政策造成消极的影响。
四是如果梅里雪山是一座普通的雪山,我们应该竭尽全力给予必要的支持。但是梅里雪山是一座被一个民族奉为神山的雪山,而且是屈指可数的朝拜圣地之一,对此进行登山活动就不是也不可能是一项单纯的体育活动。如果以伤害一个民族的感情和团结为代价,以满足一些人对自然的挑战欲、征服欲。价值究竟有多大?
次年十月,梁从诫先生(梁启超之孙、梁思成林徽因之子)向有关部门提交了一份关于请求将梅里雪山宣布为禁登山的书面信,现摘抄部分:
我们是参加于十月十一日至十四日在云南省德钦县召开的梅里雪山保护与发展国际研讨会的代表。梅里雪山因其独特的以藏文化为核心的多元文化、保存完好的自然生态和丰富的生物和景观多样性的价值而不仅成为中国的,也成为全人类的重要的文化和自然遗产。目前云南省人民政府正在积极将包括梅里雪山在内的这一区域申报世界与自然遗产。在这次会议上,保护梅里雪山成为与会者的共识,禁止攀登梅里雪山也成为所有与会者关注的焦点。梅里雪山是藏族地区著名的神山,在藏族同胞心中有崇高的地位。我们不断听到当地群众代表、宗教界人士、政府部门代表和学者的强烈呼声:不希望任何国内外登山者来攀登他们心中这座至高无上的神山。我们也了解到,自一九八七年以来国内外有关机构多次组织的攀登梅里雪山的活动给当地群众的心灵和情感带来了严重的伤害,也给这一藏区的社会稳定、民族团结和贯彻落实党的民族宗教政策造成了消极的影响。九七年初,有关部门曾表示:今后此类活动要事先听取各方面的反馈,并尊重地方政府的意见。九九年底,德钦县人民政府曾向云南省人民政府和国家民委递交过要求劝止梅里雪山登顶活动的请示。
因此,我们给您写这封信,希望您能在百忙之中关注和过问关于攀登梅里雪山的事情,希望有关部门能按照曾经做过的正确决策来执行,并督促相关部门尽早公开宣布梅里雪山为中国境内的禁登山之一。
而后,有关部门对梁从诫关于梅里雪山的回函如下:
梁从诫委员,您好!
您关于建议宣布梅里雪山为禁登山的重要意见,已转报部门有关领导同志。有关部门就此事进行了专门研究,并与相关省、州县进行了协调。现在各方面已经达成了共识:鉴于缺少法律依据和国际先例,不将梅里雪山宣布为禁登山;但考虑到有关情况,将继续暂缓攀登梅里雪山。
您可以采用适当形式,将此情况和意见转告当地同志。让我们共同努力,为民族地区的稳定和发展,也为了我国登山运动的健康发展,尽我们的一份绵薄之力。
德钦县政府和地方人士的努力,为阻止新一轮针对卡瓦格博的登山活动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中央有关领导在九九年最后一个工作日下午指示西藏自治区有关部门暂停此次行动。二零零零年一月七日,搜狐网站以短信形式发布消息,称准备一年多的梅里雪山千年登顶行动因种种原因暂缓实施。而这一年十月中旬在德钦县召开的梅里雪山保护与发展研讨会以及会后委托梁从诫先生递交全国政协的倡议书,则促成了将梅里雪山确定为保护对象的共识的形成。这次会议不久后的二零零一年,德钦县人大常委会正式立法,禁止任何登山队伍再攀登这座永远的神山。这可能是中国乃至全世界唯一一座因为神圣而禁止人类攀登的山,是一个创举,中国的云南德钦首先在尊重本地神山文化的举措上率先走出了具有历史意义的第一步,也将外界那些喧嚣浮躁的声音挡在了神山门口。对于有着不同学科背景和不同动机的人来说,梅里山难不仅是一个谜团,更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题目,可以从不同角度加以剖析。由此起步,梅里登山将成为一个重要的案例,引导人们探讨当地社区传统资源权利这一新课题。
灾难会过去,但有关灾难的思考却未曾停止。不仅因为难免有人重蹈覆辙,更因为一旦播下一颗种子,连串的后果便会接踵而来。尽管人类一思考,上帝便发笑。人类关于登山运动的思考还是太少。梅里山难成为一个起点,轰然崩塌的冰雪把人从自我陶醉中惊醒,就像死亡的阴影将人们从麻木的日子中唤醒一样。如《西藏生死书》所言:死亡是一个阈限、一个关口,它可以导向堕落,也可以导向解脱。关键在于你从毁灭的那一瞬间看清了什么。

故事仍未结束,欢迎继续阅读姊妹篇《西南往事与寄托:洛克的脚步》。
继续未完成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