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Six : Francis Rock and missionaries | 洛克和那些传教士
的确如明永村的老人们所言,登山队、旅游者都不是最早来到卡瓦格博神山的甲(rgya)。
时至今日,挎着相机和背包走街穿寨的游客们已经成了德钦的一道风景。狭义的甲(rgya)主要指汉人,而广义的甲也也包括白皮肤、黄头发的外国人。云南藏族对不同国家来的人给予不同的称谓。他们还有一个特别的词叫洋人。这个词借用了汉语的意思,却按照德钦汉话的发言,洋字低沉,人字挑上去。听起来有点奇特的语调。并且这个词也不像汉语泛指所有西方人,而是专门用来指外国传教士。据说正是这些传播马太福音的人,最早施法让明永冰川融化的。
从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开始,法国人就开始进入滇藏交界的山地进行探险和传教活动,当时天主教对滇藏地区的传教工作,主要由巴黎外方传教会管辖。关于该会的历史,参见《欧洲所藏雍正朝天主教文献汇编》二百六十四至二百七十页。一八五二年至一八五三年,法国传教士罗启桢(Charles Reoun)试图沿着云南的江河逆流而上,进入西藏。他先到了香格里拉,在松赞林寺学习藏语文。之后顺着澜沧江上行,经维西县到德钦县的巴东,然后翻过碧罗雪山到怒江地区。一八五四年九月,罗启桢一行从怒江秋纳通进入今西藏察隅县的察瓦龙,用十九两银子租下了崩卡山谷,开始在西藏境内传教。此前的一八四六年,法国人设立西藏教区,统管对整个藏区传教的事物,并逐步在德钦、维西、贡山的藏族、傈僳族、怒族中传播马太福音。根据一八六六年《传信年鉴》和法国探险家弗朗索瓦一九零五年在滇西北考察的记载,一八六五年九月二十九日爆发的博木噶事件,导致天主教从西藏察瓦龙向滇西北转移。那一天西藏芒康的三百位僧人攻打崩卡山谷,法国人仓皇逃命,传教士吕项中枪掉入澜沧江而死。传教士余伯南、毕埃等二人到云南境内的菖蒲桶喇嘛领地躲避数月,然后向澜沧江畔一个摩梭头人买下一块土地,于一八六六年建立了由教徒组成的村庄--茨姑。一八七零年,该村已经有二十四户人家。定居后传教士与管辖这片地方的叶枝头人达成协议,茨姑村民只需每年缴纳很少的贡品便可使用周围的山地,并免除徭役和享有宗教信仰的自由。从此法国天主教会在这个藏族、汉族和纳西族杂居的地区获得了立足之地。一八七五年,另一位法国传教士顾德尔沿澜沧江河谷上行,到德钦县城组了一座房屋,以开设圣徒药房的方式传教。
法国人在藏地的传教活动引起了藏族宗教界和民众的反感,一八七三年和一八八七年,四川巴塘先后发生驱逐洋教事件。西藏噶厦政府发来文书,要求当地官民不准窝藏洋人。驻茨姑和维西的传教士得到消息后遂关闭了教堂,潜行至大理、叶枝等地避难。一八九二年又发生了阿墩子教案。事后法国方面声称在此教案中茨姑和阿墩子两处教堂被毁,强迫清政府予以赔偿并修复教堂。一八八三年十二月 至一八八五年四月(光绪九年十一月至十一年二月),中国与法国爆发中法战争。战争结束后,清政府接受了一系列法国政府提出的不平等条约。其中重要的一部分,是规定法国人到中国内地自由传教。这是法国从印度支那沿湄公河(即澜沧江)进入中国西南的关键步骤。战后,法国改变了以藏族为主要传教对象的策略,放弃西藏教区而改为西康教区(民国时改名康定教区),专心致力于川、滇、藏交接地带的发展。
在传播信仰的同时,传教士们也参与调查当地的生物资源。一八九零年,法国传教士比埃特奉在四川藏区考察的法国亨利奥尔良王子(Prince.Henrid Orleans)之命,赴澜沧江上游考察,到德钦及其南部的一些地区,为巴黎自然博物馆找到七只滇金丝猴。这是西方人首次获得这种动物的标本。一八九五年,这位亨利王子从法属安南出发,亲率队伍开始了历时一年的云南之旅。亨利王子到达维西时,得知顾德尔神甫在半个月前于此去世。他在滇藏交界处地区活动数十年,想把天主教传播到藏区,却收效甚微。的确,法国人在德钦的传教可谓一波三折。一九零五年四月,滇藏交界的盐井发生驱逐洋教士的事件,法国神甫蒲德元、魏雅丰逃到阿墩子,企图躲到清军的保护伞下,不料盐井僧俗二百余人追到德钦,与清军发生冲突,僧侣被打伤打死三人,而后盐井、巴塘等地僧众五百余人也赶到德钦。双方激战中,清兵烧毁了德钦寺,引发德钦三大寺(德钦寺、东竹林寺、红坡寺)僧人和当地民众的大规模暴动。暴动者烧毁了阿墩子和茨姑的天主教堂,杀死传教士,围困维西厅守备官兵达三月之久,清廷派重兵镇压,才将动乱平息。
在动荡的风波中,法国人还是在德钦找到了立足点,建立了四座教堂:
茨姑教堂,位于燕门乡巴东村委会茨姑村,一八六六年年建立,是西藏教区下属云南铎区主教座堂。一九零五年被毁,一九八五年重建。
阿墩子教堂,一八七二年建成。一九零五年被烧毁后由清政府拨款扩建原教堂,一九五七年拆除。
巴东教堂,建于一九一零年至一九一九年间,一九五一年改为小学,一九八四年归还信教群众,恢复宗教活动。
茨中教堂,一九一四年建成,后代替茨姑教堂成为云南铎区主教座堂,一九五一年改为小学,一九八五年恢复宗教活动,一九八七年列为云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据《德钦县志》记载,从一八四八年至一九五一年,共有十六个洋人来德钦传教,其中有两个瑞士人、一个美国人、其余十三个都来自法国。从一九三三年到一九五二年,瑞士的天主教圣伯纳德修会曾派遣四批传教士前往云南,并接管了法国传教士在澜沧江流域的教区(云南维西到西藏盐井一线)。传教士的活动范围并不限于几个信教的村子。在大多数藏族人的眼中,洋人会看病只是一种法术,他们用这样的法术做出邪恶的事情,比如让千年的冰川融化。在清代和民国年间,在内地和藏区都流传着关于西方人会做法的各种谣言,由此形成了口耳相传的民间舆论,对反抗洋教的运动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为此传教士努力了一百多年,其中多人死在德钦,但是成绩并不显著。
现在茨中教区有一百三十多名教徒,以他们的历史来讲。在本教区工作由同治年间直到今日将达一个世纪,而纳入教中的教徒仅有一百多名,平均每年所收皈依的教徒仅一人多一点,而其消耗的金钱与物资当在千百万倍以上。由此足以证明,藏族中喇嘛教的排他性的力量之强大。
据《德钦县志》统计,到二零零零年,德钦还保存天主教堂三座,都在燕门乡,大约有一千三百个信徒。相比较,当地的佛教寺院有十七座,僧尼约八百余,全县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仍然信仰藏传佛教。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后期,美国人洛克到德钦旅行,记载了部分天主教的情况:
我们到达茨姑的索桥,这里在公园一九零五年以前曾有一个天主教会,而杜伯南(Pere Dubernard)神甫是在这里被杀的。
从茨姑到茨中距离五公里。后者是一个分散的藏人村庄,有大约三十户人家,其中有几户纳西人。村子外面有几间麻风病人的房屋。这里最堂皇的建筑是天主教教堂,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大教堂。它是一九零五年被毁后由奥佛拉德(Pere Ouvrard)神甫盖建的。他也在打箭炉建了一个教堂,他后来死在茨中,就是奥佛拉德神甫告诉我,对一个藏人喇嘛传布天主教比对一个纳西族俗人传教要容易得多,他在纳西族人中没有一个信徒。一九五零年,云南藏区解放后,一场新的反洋教运动在德钦城乡展开,外国传教士被驱逐出境,一九五一年,茨中天主教堂由政府接管,成为茨中完小学校。之后几年间,德钦在此进行反帝国主义教育,这场反帝反洋教的疾风暴雨直至十年动乱后才渐渐平息。宗教信仰的自由,也逐渐为官方和民众承认。
经上级有关部门批准,一九八五年茨中天主教堂归还信教群众,天主教活动重新恢复。一九八七年,茨中天主教堂被列为云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随着茨中天主教活动的恢复,现在茨中天主教堂成立了由五人组成的教管会管理教堂和日常教务工作。因教堂没有神甫,教友的活动一直由德高望重的老教友主持。进行的活动是每个星期天上午大多数信徒到教堂做礼拜、唱经、听老教友讲经,整个礼拜过程约需两个小时。
新中国成立后离开茨中的外国传教士,有一位又回来过。他的名字不见于县志记载的十六人名单中,但应该存在于一九五零年驱逐的天主教神甫之中。零三年,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由香港中国探险协会和美国大自然保护协会的两名工作人员陪同。晃晃悠悠走过铺着木板的阳朝桥,五颜六色的经幡鼓着江风哗哗飞舞。老人名字叫沙智勇(Alphonce Savioz),他四九年在维西学了十个月的汉语,才到茨中教堂。在那里住了一年多,又被派到德钦。解放军进入德钦后,他和沙伯雷三个传教士被遣送离开中国。讲起那些年的经历,他神态平和,就像一个中国的老头在拉家常:
我先去了维西,在那里呆的最长,我学了一点中国话。后来上面教堂要派人前往西藏昌都,便让我先到茨中。昨天我们在茨中参加礼拜,我认识那里的老人,他们却不认识我,因为我只呆了差不多一年。然后我到阿墩子,就是德钦县城。那里有一个小教堂。现在是水泥的建筑。我是德钦最后一个神甫,在那里住了一年。碰到解放,我们一个三个传教士,一个法国人,两个瑞士人,不得带行李,被送到维西。我们在维西等了十个月,才离开中国。

二零零一年初,意大利当代中国高级研究中心在云南民族博物馆办了他乡雪山-云南三江流域老照片展(1932-1952),那些默默无闻的往事才重新被发掘出来:
一零三五年,在阿尔卑斯山最古老的茹山山口,蒙托内的伯纳德修会建了一所客栈,它由一个牧师团管理,为过山的行人提供一方落脚之地。十六世纪时,这所客栈和山口取名圣伯纳德,而牧师们饲养的一种大犬,也以这位山民和登山保护圣人的名字命名,即著名的圣伯纳犬。
一九三三年至一九五二年,圣伯纳德修会四次派遣传教士前往云南传教。从北到南,从盐井到维西,他们的活动范围覆盖了怒江、澜沧江和金沙江这三江流域。在这里,三条大江被平均海拔超过四千五百米的大山隔开,它们由北向南平行并流,成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奇观。
二十年间,圣伯纳德牧师们接管了当地法国传教士的教区、修建山中简舍、建造客栈,也开办了包括花珞巴见习修士学校在内的很多学校。在当时人迹罕至的他乡雪山,牧师们在努力地传播信仰的同时,也成为该地区民族、宗教、风俗习惯的见证人。
这些见证构成了今天展览。数十年来,这些资料被尘封在瑞士马尔蒂尼圣伯纳德修会档案馆中。最近意大利当代中国高级研究中心的学者经过细致考证,才使得它们重见天日。
传教士打开滇藏交界的通道,更多的探险家随之而来。
中法战争后,法国人在印度支那步步深入,建立了以越南为中心的法属殖民地。法国传教士和探险家由此湄公河(澜沧江)北上进入云南。占据缅甸的英国人则派出探险家从缅甸北部进入云南。就像法国人醉心播种信仰那样,英国人对收集横断山脉的植物尤其有兴趣。以植物猎人著称的英国植物学家如乔治 ? 福雷斯特(George forrest)从一九零五年至一九三一年九次到迪庆考察,在滇西和西康边境采集了大量的植物标本。其中有上千种为英国的研究机关、园艺公司和私人庭院广泛栽培繁殖。据爱丁堡皇家植物园园长斯密斯教授一九三零年统计,该国公私庭院栽培的花木种类约百分之四十来自于中国,其中尤以出自云南西部者独多。
一九一三年六月二日,一队人马站在一个山嘴处,望着山谷下的阿墩子。他们一行有六个人,领头的是英国探险家金敦 ? 沃德(Frank Kingdon Ward),他后来被誉为英国著名的植物猎人之一。他的出名,与他在西藏东部和云南西北部发现和采集了大量山地植物,并考察了三江并流地带以及雅鲁藏布江下游大峡谷有关。他曾用四十年的时间,八次进入这一地区进行探险。其中最重要的一次旅行,始于一九一三年二月,出发点在与云南接壤的缅甸密支那,于一九一四年的三月结束,由云南返回密支那。这一路他徒步考察了三江地带以及独龙江。大部分行程都在云南西北部的横断山地以内。他以异常细致的观察,给我们留下了有关这一地区动植物的生动记录。
沃德对植物的观察既充满情感,又有深刻的分析。他认为绿绒蒿产生小而多而不是大而少的种子,是为了尽可能快地适应环境。随着其他物种的侵袭以及严酷的自然条件的影响,它的下一代又增加种子的数量。但是如此无限制的繁殖也会严重的消耗其生殖系统的资源,打乱植物器官的营养平衡,从而改变花的颜色和叶的大小等外部性状。沃德从海拔两千多米的干热河谷攀到五千多米的高山寒冷地带,记录了地貌以及植物垂直分布的变化。他在德钦多次翻越这三条大江的分水岭,沿途观察地质、河流、以及动植物的变化,并被这里的风光、人情深深吸引。
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野心,非要达到这些原始的山峰不可。然而,当我在日落时的粉红色霞光中凝视它们,当闪电起伏着划过天空,伸入山谷,落到地平线以下的行星大放光芒,我有时就想,这些山峰的未来征服者是否会想起我,沿着我的路线,找到我的营地。在灿烂的星空下,坐在帐篷外边,我注视着升起于白马雪山的月亮从高空中将黄白的光线洒落在下面扭曲的冰川上,当我冥思苦想的时候,那些死去的登山英雄似乎走出暗夜,来到火光之中,从我的面前默默走过,他们从不在最重要的时刻丧失铁的意志。我想,他们在登山的疯狂方面是意气相投的人。但是从摇曳的冷杉林向上看去,我却发现自己非常的孤独。
这个孤独的植物猎人,大概就是明永人传说中会做法的洋人的原型吧。沃德依然处在地理大发现与西方的殖民时代,到异邦寻找奇妙的动植物,攀登雄伟的山峰,是他探险的动力。但面对雪山和星空的沉默,个人携带的文化身份失去了所有意义,内心的孤独超越激情和意志,凸显在暗夜之中。自然的庞大和壮丽有谁能征服,此刻的沃德像一只瘦弱安静的羊羔,对着苍穹喃喃诉说。
十多年后,又一位孤独的探险者来到卡瓦格博的对面,迷醉地看着皑皑的雪峰、倾泻而下的冰川、深谷里隆隆流淌的江水。他比沃德幸运,在土著居民中获得赞赏,留名于世。
他是美国人,名字叫约瑟夫 ? 洛克(Joseph F.Rock ,1884-1962)。以专业的标准看,洛克什么家都算不上。那个时代还没有逍遥骑士和达摩流浪者,可洛克在当时就是那样的一个另类,一个倔强和顽固,甚至有着怪癖的人。然而他把自己的本性和怪癖发挥得淋漓尽致。他比大多数旅行家在野外呆的更久,比大多数人类学家更贴近被观察的土地,比大多数探险家更吃苦耐劳,比大多数作家更富于幻想也更深入生活。结果是他没有接受步步高升的专业教育却当了教授,没有钱却拍了无数的照片。没有打过仗却被军方聘为专家,没有结婚却有一个永久的家园,不是纳西族却成了纳西族的文化名人。
一九二二年,洛克离开夏威夷大学,争取到美国农业部的一份考察工作,被派到中国西南。他在云南、四川、青海和甘肃四处游历。这二十七年的游历并非浮光掠影地走过。而是让他在掌握包括汉语在内的九门语言外,又掌握了纳西东巴文。洛克也就此成为了中国西南文化和植物研究的权威,同时也成为了著名的环境和人文摄影家。
洛克对纳西文化所作的精深研究在许多方面仍未被今人超越。他以丽江为总部四处探险,并逐渐由一个探险植物专家变成著名的纳西文化专家和人类学家。然而他关注的范围并不只限于丽江和纳西族。热爱山的洛克也深入过藏族地区。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到一九二八年八月,他曾三次远途旅行,到甘肃夏河、青海、四川木里和甘孜。对拉朴楞寺、热亚寺、阿尼玛卿山和贡嘎腹地做过细致的考察。在他最重要的著作《中国西南纳西王国》中,他用一些篇幅谈论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中甸和德钦。那里的山川、村落、植物和历史。其中有大量的篇幅介绍德钦的藏族村庄和城镇,如茨姑和它的溜索桥、换夫坪、羊咱村、燕子村和红坡喇嘛寺、果念村、阿墩子、阿东村、溜筒江等。虽然行色匆匆,洛克对这些村子的观察依然细致。

洛克在德钦和之后怒江的旅行,视线里总离不开卡瓦格博。因为这座神山庇荫着怒江和澜沧江的大片地区,十几天也走不出它的范围。所以在上面的著作中,眼光细致的洛克为我们留下了有关卡瓦格博最重要的实地考察资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照片。
洛克广泛的兴趣使他获得多方面的成绩。其中对他帮助最大的是爱好摄影。仅在一九二八年四月到九月,从丽江经木里到贡嘎山的探险中,他就拍摄了五百多幅黑白照片,和二百四十幅当时非常昂贵的彩色照片。后人对热衷于摄影的洛克如此评价道:
作为能熟练操作照相机的洛克,他当之无愧地称得上是一位优秀的摄影师。他成天摆弄着玻璃底片和冲洗胶片,他的照片保留着中国西部永恒的可视资料。他虽然以不太准确的方法来拍摄,却贡献给今人对他所考察过的地区的地理文献和知识。
这些照片启发了很多后继者。九七年《美国国家地理》副主编访问云南,他们要做马可波罗的专题,专题里就有洛克的专辑。这一篇章的做法正是我们熟悉的新旧对比:在当年洛克拍的照片旁边,配一张杂志记者于同一地点拍摄的彩照,或者是洛克照片里有关人物和事物的彩照。只见那时才四岁的永宁喇嘛罗桑益西,如今已是六十六岁的老者。而当年洛克送给一个男人,由泅渡者运送过金沙江的箱子,现在还被他的儿子保存着。
昨天和今天的两种影像好比不同年龄的同一个人,既相互区别又相互联系。时间对生命的磨蚀因影像的再现而触目惊心。总感觉现代的彩色照片没有洛克的黑白片子有味道,可能那时的底片需要长时间曝光,被拍的人得耐心等待,所以面孔变得很严肃,多少年以后便显出沧桑的痕迹。
一九四九年,因为新中国解放在即,洛克被迫乘飞机返回美国,而他的内心却依然梦想返回故地:
我将在来年视局势的发展,如果一切正常,将返回丽江去完成我的工作。与其躺在医院凄凉的病床上,我宁愿死在那玉龙雪山的鲜花丛中。
当洛克刚刚到中国西南,并赴青海旅行时,他遇见一个比他还疯狂的探险家。法国女人大卫 ? 妮尔(Alexanda David -Neel ,1868-1969)。她留有一本《Voyaga d' une Parisienne a Lhassa》,著作翻译成中文为《一个巴黎女子的拉萨历险记》,有兴趣的读者可以了解她经卡瓦格博的朝圣小路进入西藏的故事。

论探险,妮尔可比洛克资格老多了。她年轻时便立志远赴远东旅行,为此学习了梵文和佛教理论,并取法号智灯。一八九一年至一八九二年,二十三岁的妮尔初次访问锡兰和印度。一九一零年,妮尔再次前往远东,直到一四年才返回欧洲。在印度和锡金修行及研究期间,她拜见了十三世达赖喇嘛。学习藏语和佛教,为进入西藏做准备。
一九一六年,妮尔在永登喇嘛的陪同下抵达拉萨和日喀则,受到班禅喇嘛的召见。因为她此行未得到英国官方的许可,被英国驻锡金的官吏逐出西藏,转而到缅甸、日本、朝鲜等地游历,两年后回到中国。从一九一八年七月到一九二一年二月,她一直住在青海的塔尔寺,完全按照藏族的方式生活和修持,直到当地发生动乱,方才离去。
此后两年间,妮尔为了进入西藏,由永登陪伴着在安多和康巴藏区流浪,后来进入云南的德钦。她在风餐露宿中变得皮肤黝黑,加上用锅烟和墨汁涂染头发,已然是地道的藏族阿妈了。二三年十月二十三日下午,五十五岁的她化装成永登的母亲,以上山采集植物标本的名义悄然出发。他们留宿的地方,正是德钦茨中村的天主教堂。神甫忧心忡忡的看着两个旅伴离开,猜疑他们为什么不带行李。当时没有驻康定英国领事签发的许可证,任何外国人都不能进入西藏。可这一点障碍不足以让妮尔退却,为了第五次去西藏,她在历险记的导言部分写道:
在一九一二年六月,经过在喜马拉雅藏族人中的长期滞留后,我初次目睹了西藏腹地。缓慢地向高山口攀登。这极具诱惑力,在我的面前忽然间又出现了茫茫无垠而又神奇的西藏高原。而在远方以一种朦胧的幻景为界,标志则是一种戴雪冠的淡紫色和橘黄色山峰的混沌外貌。
这是多么令人永世难忘的景致啊,它使我流连忘返,宁愿永远置身于这种妩媚的景色之中。
这番话所表达的感情,与洛克回美国后对丽江的向往颇为相似。而与洛克同样相似的是,妮尔不仅为西藏的自然景象所陶醉,更被那里的文明和人民所吸引,以至她在一百零一岁的生涯中,一直在藏传佛教的典籍中探寻,而成为了一个法名为智灯的东方学者和佛教信仰者。与此同时,这些颇具魅力的探讨引导读者进入了一个比西藏那高海拔地区更为神奇的世界。这就是一生都在雪峰之间秘密度过的修道僧和巫师们的世界。
妮尔不顾任何阻拦,一次又一次地前往西藏旅行。这次她和义子永登装扮成转山的人。长期游荡的经历让妮尔从外表上摆脱了沃德、洛克等探险者的形象,看上去更像是朝拜雪山的觉巴。而妮尔的内心也充盈着朝圣者的激情,她和永登沿澜沧江上行,在接近永支村的地方走上了卡瓦格博的外传经路,此后他们一边赶路,一边躲避着所有可疑的目光。
经过四个月的旅行,妮尔和永登终于再次到达拉萨,藏历新年期间,他们挤在穿羊皮袄子的朝圣者当中,拜谒大昭寺,观看驱赶替罪羊老工甲布的仪式。妮尔站在山坡上,居高临下地观看游行的仪仗队伍,又抬头眺望耀眼阳光下布达拉宫的金顶。她感到这眼前的美景为他们曾经忍受的艰难困苦做出了丰厚的报答。
从一九二三年十月到一九二四年二月底,妮尔因其秘密的朝圣之旅而失踪,之前的一九一零年到一九二五年。她为了到藏区旅行曾离开法国十四年之久,二五年的时候又因为带永登回法国的事与丈夫失和,滞留印度。之后妮尔终于返回故土,著述立说,受到公众狂热的追捧。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四四年,妮尔再次返回中国,在康定生活了六年。后来返回巴黎,定居地涅。于一九六九年去世。她一生的旅行和著述,为奠定法国乃至欧洲藏学研究的基础做出了贡献,也使她成为法国的英雄和备受尊敬的喇嘛夫人。法国许多人至今对西藏怀有特殊感情,这与他们景仰的喇嘛夫人委实分不开。
在晚年,妮尔用汉文写过一段墓志铭,以表达她的心境:
向伟大的哲学家大卫 ? 妮尔夫人致敬,这位女精英获得了及其丰硕的哲学知识,佛教和佛教仪轨引进了欧洲。
她把自己定位为哲学家而不是探险家,是为她从长久而艰苦的旅行中,感悟到了隐藏在荒野和雪山中的某种秘密。
自然界的万物似乎都拥有一种特殊的语言,即使那些长期生活于其身边的人,也根本无法理解。或者可以简单地说,这些人是根据大山、森林、和河流那谜一般的外貌而了解大自然独有的思想,有某种神秘的预感。
这样子的人不再探险,只想对满天星斗独白。
这时,妮尔的豪情烟消云散,西藏的旷野和她成了对影的两个人。这让晚年的她流露出忧郁孤独的感觉,在她九十八岁生日的时候,写下了这样的话:
我应该死在羌塘,死在西藏的大湖畔或大草原上。那样死去该多么美好啊!
这孤独感不是来自于无聊和寂寞,而是来自窥探到生命的秘密却无可言说。这孤独唯有面对同样沉默的雪山和原野,才能得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