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之路” | 2017－2023 · 入藏十三线 · 单人重装纯徒日记（完结） - 游记攻略 - 8264户外手机版

房门已经关得很死，还是不知从何处飞进一只硕大的苍蝇，烦得我不得不起身洞开大门使尽浑身解数把它赶出去。同样的事情发生过好几次，甚是折磨人。这不，又一只趁着我吃零食的间隙极其惹眼地停栖在墙上那更为扎眼的印度莎丽画报上，没想到印度文化在藏地传播这么广。

对印度没有什么偏见，甚至一直向往那种略带小刺激的旅行，只是正在前往仓央嘉措家乡的路上，自从丁真火了之后，心目中年轻的仓央嘉措就该长他那样。虽然作为边境地带，山南与印度的交流比内地频繁许多，可但凡有任何蛛丝马迹试图让我把仓央嘉措的长相往印度人长相上靠，内心一万个不乐意，必须掐灭，关灯，眼不见为净。

休整的不便，苍蝇只是一个方面，这膈人的弹簧床也没少让我吃苦头，每一个翻身它都会替我把歌唱，响不说，每一处不规则的凸起都让我不适，两床被子都用来当床垫才有所缓解，自己的羽绒被拿出来才得以过夜。上厕所也是老生常谈的问题，这家小小的旅馆甚至没有自己的旱厕，解个小手也必须前往两百米开外的公共卫生间，这都是我兴冲冲落包后才后知后觉的苦恼，所以为了省事，每一次上厕所顺便都会把买零食和吃饭的事一道解决。

今天早起吃的是备好的方便面，吃完后按时出发。日当镇并非前往隆子县的岔路，真正的入口在五公里开外，这里也有吃有喝，但是没注意到是否有住宿。这一带的景色与出狮泉河朝机场方向的那段很像，都是一条笔直的大道把人往前方引。行进途中络绎不绝的民房与层层叠叠的油菜花铺展在道路与溪流两边，微风徐来馥郁的花香，惬意之时前方突然传来鼓声。
越走越近发现路边一大块平坦的区域插满了彩旗，那里早已围满了人，行走藏地这么久，我嗅到了赛马的味道。于是暂时放下了赶路的心情，背着大包往人海中走去。这里是山南市的隆子县，距离上次在那曲市班戈县看赛马已经过去许久，同属藏地，但两地赛马的区别肉眼可见。

首先是赛马的场地，比起藏北辽阔的草原，这里能在山谷间开辟出一块人气之地已经难得。其次是服装，同样的金甲盛装，班戈地区的服装看起来明显比这里的厚实，这一带的服装最抓人的一点是头顶那垂了一圈流苏的红檐帽，独特的造型远远就能在人群中辨认出哪些人是骑手。

第三个不同是，不知是否为组别的原因，眼前的参赛选手清一色地都是大哥大叔，比起班戈县清一色十几岁的小孩，这里少了一些青春洋溢，多了一种老当益壮的感觉，但这些微不足道的区别难以遮掩当地人观看的热情，那些停在路边的大小车辆就是证明。
我的另类造型立马引起了人群围观，为了更好流窜拍照片，我把大包卸在赛道旁的一个土洼里便离开了，我对当地人不乱碰别人东西的生活习惯绝对有信心。抵达时不过十点多，一位会说普通话的姑娘告诉我赛马还没开始，人还没到齐，让我再等等，于是我便在人们的说说笑笑里往来穿梭寻找拍照素材。

最引人注意的除了骑手，当然是那些披红挂绿的战马，它们被主人装饰一新，甚至有几匹还在头顶的鬃毛上插上了国旗。主人都在旁边的行帐里做着最后的赛前准备，固定它们的方式很简单，对于听话的马，马绳一头直接系在草丛即可，面对性子烈的，则需要类似帐篷地钉的铁条来固定牵绳。只见几匹被拴在铁丝上的马不断跃跃欲试地用前蹄刨土，惹得扬尘四起，脾气差的则直接用后蹄狠踹一会儿将一同竞技的马友，赤裸裸地犯规，众人见怪不怪地躲开攻势。

游走间我还发现了一个不同，比起班戈这边的马似乎更肥一些，胖跟矫健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体态，我不禁为接下来赛马的精彩程度担忧起来。赛马场地并不大，绕了两三圈我回到了自己的背包旁边，坐等开赛。
过去了一个多小时，我被越升越高的太阳晒得昏昏欲睡，这时旁边一直在播放草原音乐的大喇叭消停下来，解说员用藏语说着什么，我只能从身旁由随性而坐转为堆挤在栏绳旁伸长脖子的众人推测比赛即将开始。

那些如太阳闪着金光的骑手们最后紧了紧裤带、稳了稳红檐帽牵着战马朝起点汇去，霎时整个草原被他们帽的红、衣的金、尘的黄照耀得如辉煌的晨昏，人们的目光则是他们传播开去的光彩。解说员在比赛开始前最后说着诸如比赛规则的陈词，随后一声不知什么响，万马齐鸣，堆尘出发。身后的鼓声停止了，连躲在内帐做法事的喇嘛们也出来凑热闹。

第一个冲出去的是“万里金黄一点白”，他是唯一一位着白衣的骑手，村民们似乎对他的出线早有预判，当他经过身边时，赛道两边的众人齐声欢呼，而随后经过的骑手们则没有如此待遇，人们只是把视线锁死在白衣骑手身上，只等他经过时再次群情激越。
从我的角度看，村民们有这样的行为是极为恰当的，因为就赛马的标准，似乎只有他一匹马在抽身极跃，其他的马则是半推半就地跟着，于是当唯一一位着黑衣的骑手连续几圈都骑进人群也就毫不意外了，合着他的马不是来比赛的，赛程是五圈，它每跑一圈就想着休息，每一次都是在人们的哄笑中极不情愿地再度出发，那喘着粗气的姿态，像极了不愿写作业的我。

通过旁边藏族朋友的介绍知道今天总共有七组选手、三十多匹马参赛，第一组比赛毫无悬念地结束了，第二组紧接着展开，这一次的欢呼则没那么集中，好些选手得到了祝福，只是那种贻笑大方的“失误”依然存在。扬尘太大，粗窥了究竟我便委身人后。

马跑了一圈又一圈，一阵欢呼之后，人们朝着主帐篷围涌过来，上午的赛事应该是比完了，吃饭前似乎还有什么仪式，我起身前去。只见隆装的妇女们围坐在帐篷里唱起了藏歌，有人把哈达一一献给她们，不知她们是否是那些骑手的家人。人墙太厚，挤不进去，隔着几重人发现她们的帽子与工布地区的很像，不知是否有渊源。
女人们唱罢，轮到了骑手们，他们在帐外围成了一个大圈，皮肤最黑的带头大哥用类似蒙古族呼麦的低音起调，其他人则跟着他一句一句地唱。这本应该是极为严肃、彰显男子气概的氛围，但旁边的几位大姐却被带头大哥的嗓音逗笑，纷纷学了起来，这可把大哥绷住的神情彻底击碎，随后的歌唱都是嘴角上弯完成的。

现实中的赛马少了纪录片里的那种表演和严肃，多了这些自然而然的情不自禁，甚妙，这才是真正享受比赛，享受自己的文化。回想自己刚到法国时，学校组织玩多人赛艇，扎堆的中国人组成了一队，为了赢，我们的呐喊一时间惊动了整个小城，现在想来有些尴尬了，负重前行固然不能忘，但能学会放松心情、享受当下，岂不美哉。

到了饭点，人们逐渐散到附近的树荫下和茶馆里，我则坐在原地吃面包，打算吃完便出发。也许是看我吃面包太干，有好几位经过的大姐、大爷都问我要不要喝水，并顺手把手里的饮料递给了我，刚才看赛马时都没有激动，此刻心中莫名地浮现出了一个宏大的语词：国泰民安。

阳光普照大地，我孤独地出发，前方明明村庄众多，却迟迟不见小卖部的身影，直到下午四点多，前方山头突然乌云密布，我才正好找到了一家小商店借吃泡面之口避雨。等了一个小时，风暴过去，我才踩着它的尾巴悄悄前进。

今天的住宿点是扎西岗村，从地图上目测这里是前往错那县城的最后一个村庄和补给点，可我到达时，唯一的茶馆关着门，郁闷至极。指望明天一早能买到水，所以没走太远，巧的是发现了一排弃房，弃房旁边一口泉眼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竟然有温泉，不过走进看，那水池太混浊，没了下水的意愿，直接拖着疲惫的身体匆匆在旁边空屋安营扎寨。

马若村
2022.07.11

接连几日一直有幸寄住屋檐下，久未正面遭遇风雨，让我有些大意，这一夜风虽不大，但正好能把帐篷摇出声响，吵得人睡不着，听广播节目许久之后，意识依然清醒。真正睡着应该已经凌晨三四点了，可是不解风情的闹钟却如约响起。

头脑昏沉，本想去附近餐馆吃早饭，特意推迟了出发时间，谁知都没开门，这样一来无处放包。一夜的大风没有吹散云层，阴云密布的早晨，村庄空空荡荡，昨天下午都问不到任何信息，此时更是大海捞针，寻找仓央嘉措足迹的想法只好搁置，认领无缘。回望阴影下的杰绒，有些不舍，在这里不能有幸觅得踪迹，但跟几百年前的他在同一个地方留宿过一晚，也算一种宽慰。

没来山南之前总以为它与林芝一样是个雨量充沛、森林繁茂的地方，今天这一路再次颠覆了我这个天真的想法，长路无尽、大道无情，一眼望去就连夏季的绿意也难掩其荒势，仅有的小溪成了解决视觉疲劳的良方，也成了暂时护佑我的鲜活意象。
没休息好，体力消耗得很快，转眼来到正午，我才只走了十一公里，以这样的速度翻山是不可能的，事先打听到山前的马若村有小卖部，那里便是我今晚的去处。随后的十几公里，有意放慢速度，因为海拔已经超过四千五，而马若村的海拔已经飙到近四千七。

小卖部开着门，它同时也是一家没有热食的茶馆，没有饺子，替代的两桶泡面下肚后，体力恢复了些。之后又问店家买了两杯奶茶，以此赢得宝贵的充电机会。这里距离垭口尚有十一公里的路程，翻过山去即到达隆子县境内，边防证即将派上用场。

日当镇
2022.07.12－2022.07.13

在狭窄山谷搭帐篷的好处是风小，帐篷只在黄昏时分稍稍抖动了片刻，之后随着太阳落山、头顶的街灯点亮，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少，直到整个山谷只剩下我的心跳。连续几日在海拔四千多的地方睡觉，身体已经完全适应了环境，今天一觉到天亮，身体的疲惫感因为这一觉改善了许多，吃了十来块饼干后直接往垭口走去。

上坡路是从过下江乡就开始走的，那两座小山的前菜似乎铺垫着肖布打拉的苦斗，出人意料，离开马若村后公路并未变陡，而且一直有牧民房散落在溪边，得益于此，最后的十一公里中途仅休息一次，比预计提前一个小时到达垭口。

肖布打拉（路牌上写的是“雪布达拉”）海拔5102米，垭口旁乱石耸涌，有一汪小小的海子，但除了路牌上的数字无一能佐证它的高度与气势，如不是今天上午的云层比较厚，甚至怀疑它只是个海拔不到两三千的乱石岗。

下山路也如出一辙没有多少褶皱，出乎意料地顺利。只是时间来到下午，热力终于推开乌云，把阳光火辣辣地泼下人间。下午两点正是最热的时候，眼底黄花提醒我村庄即将出现。在几株桃树下，我宽下背包，一边小憩，一边让徐徐浮动的软风把汗衣吹干。
对于休整我本是不抱期待的，然而路牌上的“日当镇”三个字让我眼前一亮，这是电子地图上不曾显示的地名，在此之前只听杰绒小苏西的爷爷说过那里是25道班，有边境检查站，原来如今这里已经演变成一个小镇。六天之内连翻四座山，体能上有些亏空，如果镇上有住宿正好可以休整。果然没有让我失望，藏家小旅馆虽不能洗澡，五十块的单间却足够我酣睡两晚。

我以为的简单过个夜，没想到会发展成这样。进屋之后格桑大哥先是问我脚疼不疼、需不需要泡脚，还没等我回应，他已经吩咐开去，不一会儿大嫂麻利地把脸盆、热水摆在我的面前，恭敬不如从命，可大嫂觉得还不够意思，从侧屋中又搜来一个中药包。泡脚时大哥大嫂也没闲着，每隔一会儿就问我水热不热、需不需要加水，拒绝再三最终不得不妥协。

半个多小时后脚泡完了，就在我把脚抬起的瞬间，大嫂眼疾手快地递来一包纸巾，擦脚时她顺便把脸盆撤走，紧接着她看我的便携拖鞋的底太薄、怕我脚冷，飞快闪进屋内，出来时把一个方形抱枕垫在了我的脚底。感动，还从来没享受过此等待遇，但有些无所适从。

大哥看我一直坐着，建议我可以靠在榻上，他用藏语嘀咕了一句，这时又是大嫂把一床薄毯和一个枕头码在藏榻一侧，然后冲我笑笑，“你现在可以躺下休息了”大哥说。受宠若惊如此，我哪里好意思躺下，“哎呀，没事的，你就当在自己家”。此时我唯有转移话题，问他们会不会什么乐器，抓住救命稻草般掏出了洞箫，一口气为他们连吹了几首曲子。

下午在茶馆时就领教到了当地人的热情，两碗饺子下肚后再无空间容纳其他，可围坐在一起的男女老少隔三差五过来为我添甜茶，喝得慢了还不行，身边的大爷会一脸真诚地抬着手用仅会的普通话说“喝、喝”。到了大哥家后，情况并没有好转，他的父亲正是在茶馆最初遇见的三位老者之一，于是晚饭前再一次体验酥油茶无限续杯特权。
说到晚饭，出发以来吃得一直很少，可大哥并不理会诸如“减肥”的借口，“一定要吃饱，要不然没力气走路”，当我颤抖地接过大哥递来的第三碗面后，屁也不好意思乱放，就怕声音太大，这两头往中间一挤，胃撑到感觉要升天。

万事有因必有果，夜深人静，我悄悄抽身到屋外的卫生间放水，明明已经尿尽却袒露着迟迟不肯离去，只想多挤两滴，这样不必频繁起夜。经过一夜的酣睡，食物消化大半，煨完桑的大哥大嫂又开始着手准备我的早饭。一碗牛肉炖土豆和五个馍馍，硬得不能再硬，才吃几口，感觉便能直接从喉咙里夹菜。

这种甜蜜的负担教人感动，但到头来还是不得不面对说再见的结局。大哥大嫂把我送至门外，此时桑烟已经飘得很高，我三步一回头地与他们招手。昨天傍晚的雨水化作此时的长阳，两道斜斜的光影印在路面，指向我要去往的方向，那个地方叫做“杰绒”。

其实“杰绒”这个地名是昨天才听来的，依旧是被大哥所赐，知道仓央嘉措曾在那里住过一宿，但具体情况大哥言辞有些模糊，只说是以前有一次听当地老人说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此行目的之一便是寻访他的足迹，且杰绒就在前方必经之地，但去无妨。
今天前行的路上要翻两座山，大哥跟我说第一座有近道，根据他的指点我找到了小路的入口，只是实践证明这草原之路同样需要翻山，因此它并没有为我争取到任何好处，时间算下来与走大路无差，而且途中还要跨过各种水沟、铁栅栏，体力消耗更甚，那些过量的食物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虽累，但翻过色那拉山前往色吾村的一路却走出了阿里的感觉，次乌尔、觉称安、岗玛尔等几座雪山在眼前一字排开，它们与脚边馥郁浓香的金色油菜花田形成强烈反差，这一带雨水侵蚀的地貌也与阿里扎达一带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这里毕竟是山南，当被眼前的荒凉逐渐晕染出悲壮时，一个转弯，明艳的村庄总会安稳地落在眼底予人安慰。

在色吾村吃过午饭后我开始翻今天的第二座山：赌住拉，这名字听着就犯堵，好在它的海拔同样不高，两个小时也就到了顶。下山时一位骑摩托的大哥好奇地问我的去处，我说去杰绒看仓央嘉措住过的地方，没想到他竟然是杰绒的村**，从他口中我确切得知仓央嘉措真的在那里住过，而且房子还在，这坚定了我走下去的决心，以至于经过江当村一帮村民问我有没有朋友时，我回答说“我去找仓央嘉措”。
走了一天肯定是累的，到邱多江乡时也曾纠结要不要就此停下，明天再到杰绒，可这里没有住宿，走完整个乡都没有找到合适的露营点，干脆继续向前。就在离杰绒还有一公里多时，一位开三蹦子送小孩上学的大哥停下来问我需不需要搭车，距离已经很近，这回我倒是没有矜持，一股脑儿地上了车。

杰绒的规模远比想象中要大，邱多江乡前江当村几乎所有的建筑都是石砌老房，这让我误以为杰绒也一样，现实排在路边的新房让我有些失望，但我依旧不依不挠地向路人、店家打探仓央嘉措的踪迹，让人万念俱灰的是外地人开的小店也就算了，当地人甚至都没听说过“仓央嘉措”，什么情况？早知道搭那位村**的摩托一起过来了。天色渐暗，暂且搁置失望的心情在村边草坪搭帐篷，打算明早再次一探究竟，如依旧无果，只能承认无缘了。
搭帐篷时两只小腿高的羊羔好奇地试探到身边，呆萌劲让我心生怜爱，还在纳闷为什么它们会突兀地游荡在这里时，半人高的小苏西跟着爷爷过来准备带羊羔回家了。她爷爷是我最后的希望，然而鸡同鸭讲半天爷爷似乎以为仓央嘉措是我的老乡，疯了疯了，算了算了。

护林点
2022.07.08

夜晚的乡野无比沉静，门外的狗睡了，叫唤了许久的布谷鸟也没了声响，我独自一人穿过黑暗的夜巷来到光明的早晨。大叔起得比我早些，口中念念有词的他在自家的小炉前煨桑，一缕长香深深地沁进心脾，我也缓缓地睁开眼，起了身。

还没出帐篷，小店里就来了客人，路过的村民进来买东西，藏语对谈听不懂，倒是大叔爽朗的一声伴着踏步动作的“睡觉”，惹得他们双方憨笑起来。利用最后的时间在大叔家吃了碗泡面，手机充到百分之八十的电，踏着清晨的阳光向山里进发。

翻山前，路边还有几处居民点，可是路牌显示他们都叫拉索村，不知道该信谁，大叔倒是没骗我，离开他家之后，果然再无商店。大叔告诉我他家到前面的山顶十多公里，有二十四道拐，建议我走小路。我看了看地图，那山叫做“亚日则”准没错了，由于负重过重，预估下午两点怎么着也能翻过去。

虽有在加查县休整的加持，但翻山路从刚开始就不顺利，并没有什么天灾人祸，而是满载水的包真心死沉。八点半出发，借着第一口气连走两个小时才休息，满心欢喜查走了多少路，“6.4KM”把我狠狠拍醒，照这速度，还真差不多两点左右到垭口。
自从开始翻山，路上的车继续减少，偶尔的几辆摩托和三辆轿车是经过的全部。因为负重的原因，放弃了抄近路的想法，唯一的一次把持不住直接让我累瘫，之后不再尝试。在G560K159里程碑处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道班，这里铁门紧锁，但通过里面的挖土机判断应当有人居住，即使没有，旁边的停车场也是极好的露营点，只要不下雨的话。

直到这时我依旧没有意思到问题的严重，因为在道班抬头即可看到一栋突兀的瞭望亭，十有八九那里就是垭口所在的位置，只剩几个弯道。然而就是在下一个弯道口，我的视线被更远处、也是更高处的另一个山坡上的“之”字型山路牢牢抓住，应该不至于吧。

我不死心地爬到瞭望塔下，这里正是我以为的垭口，但是还没来得及开心，老天替我泪如雨下。出发时还晴朗的天在我翻山时开始密谋筹划，眼看着对面山头愁云永皱，大雨说崩就崩，幸运的是我处仅是雨区的边缘，稀疏的雨水尚不够打湿路面。躲在路边，我再次拿出手机，比对着方位，不幸的事得到验证，我早该想到，他们提醒我的几栋房子到目前只出现了一座。
那是一个悠长的弯道，拐过去后，路延伸的方向正是刚才看到的场景，事先在地图上看到的第二段盘山路并不是我所以为的下山路，刚走过的十几公里只是前菜，陡上还没开始，而那座山真正的名字叫做“布丹拉”。斗志被眼前的山壁消磨殆尽，我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护林点上，希望那里有人把守，这样可以明天再翻垭口。

借着手机，我远远发现了它的位置，在路边休息时，一眨眼的功夫，前一秒还乌云密布的头顶漏出了一大块蓝天，小雨终于退去，重沐阳光，这才把天边连排的雪山尽收眼底。铁门是开的，心中大喜，“有人吗”，“有”，两位守林人正围着火炉聊天，起初言语不通，他们根本听不懂诸如“帐篷”、“休息”之类的词汇，直到“睡觉”一词脱口而出，他们才终于为我安排了一架空床。晚饭吃得很少，是备好的一包饼干和一根火腿肠，我把更多的干粮用作明天早饭，这样才有力气翻山。

德吉
2022.07.09

八点刚过，狂风如群狼咆哮把检查站团团围住，本坐在屋外石子堆上面朝扎洛吉雄雪山等待日照金山，没几分钟大风吹得脑壳疼，依依不舍地躲回屋内。风是在八点四十多息止的，如来时一样它去得很快，只是此时残阳将尽已无机会窥见绝景，唯有钻进睡袋。

失眠是我始料未及的，听着节目的前半夜尚能伴声入眠，可后半夜如何辗转，再也未能进入梦乡，这多半是轻度缺氧造成的，久未在海拔超过四千的地方休息，厄运难逃，于是当清晨的阳光照进屋内，我的睁眼极不情愿，还好前包离得不远，我几乎把半瓶风油精涂在脸上，才得以从困顿脱身。早饭是摸索着闭眼吃完的，只为出发前多休息会儿。八点一刻，一切准备就绪，护林员也醒了，与他们道别后，开始了最后的翻山路。

最后的几段弯道着实恐怖，每拐一个弯要走一公里多才能抵达下一个转弯，抄近路的想法再次萌生。离开护林点一公里多后机会来了，眼前山坡趋缓且有电线杆一路排上山，山脚下能看到一栋废弃的牧民房，根据经验推测，那里绝对有牧道。我放下包，拿出功能饮料，边喝边观摩路况，此路可行。

这里的牧道非常清晰，虽然山路多碎石，但因长久未有人踏足，石砾间已被植物填满，脚底摩擦力足够。这一带翻山坡度最陡不过四五十度，在灌木的保护下，难度再度下降。不用担心迷路，首先电线杆历历在目，其次牧道再如何七拐八拐总会回到电线杆边。这段翻山路总长约一公里，因负重而累人，却为我节省了至少半个小时的时间，爬完这段，距离垭口只剩两公里左右。拐过最后的弯道，我终于在九点四十分走上了这个折磨了我两天的布丹拉山。
早上天气不错，站在海拔4910米的垭口，群山尽收眼底，只是远处险峻的扎洛吉雄雪山被团云笼罩，无缘再见。山口风大，我迈着小碎步，抄完第一段下山近道，才在一个避风的山坳处休息，这里距离护林点十公里，距离出发正好过去两个小时。

之后的下山路，又会遇到三处下插点，前两处没有明显牧道，但因山势坡度缓，野路走起来并无难度。让我遭受惊吓的是最后绕越炯布琼这段，起初是被牧道吸引着往山坡下走，可是之后的路几度临崖，只有走到跟前才能看到下一段牧道位于何处。

坡度越来越陡，心越来越悬，我拿出了深藏已久的手套，好几段路是直接坐在地上滑下去的，路上甚至莫名其妙刮擦到未知生物的大便，恶心，却只能忍住。最惊险的在最后三十米落差处，这里已经无路，我提醒自己不要慌张，既然牧道把人引向这里，就必有出路，不要慌，千万不能慌，大道就在脚下。

我沿着干涸的水渠，跨过断崖瀑布上方，继续沿着后半段水渠前行了十来米，终于在隐蔽的植被下方发现了最后的小路。这一段也是最陡的一段，面对七十多度的松动沙土唯有抓住身旁植被一点一点躺着向下探。险归险，路已至此，距离踏实的路面不过只剩几米。
双脚站在坚实路面的感觉太好了，感谢生命，又活了一次。经历一劫，我在这个路口陷入长久的休息，此时正午，阳光正好，我却已经走完了二十三公里的距离，这里距离下江乡只剩十一公里。同样是下午三点，昨天只走了十九公里，今天则已然到达三十四公里外的乡上，至此山南线第一段旅程圆满结束。

如有缘分本是想在乡里休整一天，明天去曲松县城的拉加里王宫看看，然而下江乡并无住宿，这里的执勤警察也禁止我在乡上搭帐篷，说是不让外来人员久驻。无奈，时间尚早，我只能先找家茶馆补充体力，买完补给后直接往邱多江乡方向进发。

误打误撞进的茶馆，大碗水饺十三块钱一碗，昨天一天没有好好吃东西，直接让老板娘煮了两碗，细嚼慢咽的时间一边充电，一边盘算今天的住处。大包小包引来对面三位大爷的围观，言语不通，但他们大致了解了我要前往错那县寻访仓央嘉措故居的想法。
吃得很慢，所以得以见证茶馆由冷清到人声鼎沸的转变，半个多小时后，茶馆的所有座位都被填满，老板娘在厨房忙得不可开交。人群之中既有捧在手中的孩子，也有老者、学生，那位普通话说得很好的大哥成了翻译，把我更加详尽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转述给大家。

在了解到我的经历后，还是那位大哥主动邀请我今晚去他家过夜，经过两天，充电宝电量已经消耗大半，于是我欣然接受了他的好意。大哥名叫格桑扎西，家住在离乡五公里的德吉，这里正是通往邱多江乡的必经之路。住在当地人家我总难免拘谨，大哥却说出门在外谁都有困难的时候，别人帮助过他，他也常常帮助别人，他家虽不富裕，但是这晚可以把他家当自己家。

加查县
2022.07.05=2022.07.06

拉姆拉措岔路口到加查县城的十几公里，慢悠悠地中午便走到了，计划内，本想走到拉绥乡休整，可看到价钱不算贵的宾馆，再无斗志。一个下午洗衣服、洗澡、在不大的县城溜达了两圈，一天很快过去。

次日早晨醒来，疲倦劲没有丝毫退却，艰难睁开眼睛，看着日历，估摸着行程，边防证有效期还有大一个多月，觉得还有余地，况且明天就得开始翻山南线上的第一座大山，临时决定再休息一天。还是被窝舒服。

拉索村小卖部
2022.07.07

在闹钟响了两趟之后，不算艰难地起了床，之所以不着急是因为医院九点半才开始做核酸。进藏以来，依次在左贡县、朗县和加查县检测了三次，每一次都特意咨询医务人员同样的问题，得到的回答一样，都是“在西藏做过三次核酸之后，如报告都是阴性则不需要再做”，吃了这颗定心丸，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往边境地带进发。

从加查往前有两条线可走，一条是我事先规划好经拉绥乡到曲松县的线路，另一条是宾馆工作人员告诉我的经桑日县前往山南市的线路，工作人员强烈建议我走后者，因为这是新开通的沿河路，路况好且不用翻山，然而因为要绕远所以还是按照原计划走前者。

印象中山南地区离拉萨这么近，应该不至于有太差的路，上路没多久却开始吃苦头。过加查站路口后，长达几公里的待铺装沥青路段由于鹅卵石的存在，泄力严重，走得很慢。之后的路上，连续有好几辆当地车辆停下来好心提醒我“走错路”，并不幸得知前方翻山路都是土路的现实，据他们说新路二零一几年就修好了，如今这老路基本没人走。

土路固然累人，但心想它再险能险过丙察左、再长能长过阿里中线吗，遂没太当回事。但却有人把我当回事。拐进这条老路后，公路溯溪缓上，沿途风光旖旎，小桥流水人家很是惹眼，金黄的青稞垂穗（话说山南果然是藏地粮仓，前些日子走丙察左时由于日均气温低，沿途很多田畦尚未下种，而此时山南的许多田地已经开始收割第一茬粮食），这时一辆警车停下，开始了长达半个小时的盘问和检查，我当然自知手续齐全，所以任凭处置，趁机休息。
在老路上行进一天，果然除了当地摩托没遇到任何旅游车辆，唯一的熟人是一位卖粮仓的司机，自从在林芝市区遇过一次，从米林县开始徒步后，他无数次从我身边经过，每一次车上喇叭都传出同样的语词：“粮仓，卖粮仓，结实的粮仓”，一直纳闷，既然打算卖给当地人，为什么不播藏语。今天当我穿村而过，听到熟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他依然没有停下的意思，“嗖”地一声再次快速驶过。

中途的重要补给站拉绥乡并不在路边，距离主路有小几百米的距离，即便如此还是得进乡补给，无奈天太热，水消耗太快。在乡上的茶馆确认到今天目的地拉索村有小卖部，那是翻山前最后一个补给点，今天在村里补给，明天一早出发翻山正合我意。

说好的土路并没有很快出现，而是在距离拉索村约五公里时突然窜出，摩托驶过带起的灰尘弥久难消，全怪这山谷太窄，难起风浪。行进中，路旁树荫下一大哥唤我休息，他正是上午提醒我的其中一位，并排而坐，他指着对面山腰的人为痕迹说那是今年新修的水渠，他是来运水泥的，水渠的起点正是拉索村。大哥是位老司机，走过很多地方，听完我计划的路线后，他提醒我从洛隆到浪卡子要翻一座垭口超过六千的大山，心中一惊，再议再议，还是先考虑好如何翻过眼前这座。
他与盘问我的警察一样，告诉我前方翻山时会经过三栋房子，分别是道班、护林点和检查站，他们都建议我今天在半山腰护林点露营，那里有人驻守，且地方宽敞，掂量着身上的负重，望山兴叹，还是算了吧。

六点多快到拉索村时，路旁一房前猛狗窜出，紧接着出门迎来的是一位大叔，随后我才注意到门前用汉藏双语写的小小招牌“商店”，看来最后的补给点就是这里了，进门后大婶认出了我，她用不流畅的普通话说今天在路上看到我，并与大叔一同提醒我“休息、休息，山，高，明天走”，他们指了指并不宽敞的小院，我会意地在一隅搭好了帐篷，今天的意外之喜。
天尚未黑，过早卧倒有些失礼，于是买了水和泡面在小店里晚餐，语言不通的问题因为一对父子的到来得到解决，父亲虽然一句汉话不会说，简单的意思正在读六年级的儿子尚可招架。与收容我的大叔大婶一样，那位父亲也是个性情中人，几句话惹得叔婶前仰后合，而我只能陪笑。并不觉得尴尬，内心只有温暖。

那雨下得，让我不觉为前往拉姆拉措的天气担心起来，好在次日清晨看到射进屋内的灿烂阳光丝毫没被卷闸门遮挡，才吃了颗定心丸。通过这几天的观察大致摸清最近朝晴暮雨的天气，决定先走到拉姆拉措的路口，第二天再赶早进山。

这一带除了海拔升了些之外，村庄的密集程度与林芝类似，基本上十公里左右必有小卖部，甚至在中午还赶巧经过了一家川菜馆，吃饭间询问老板前方镇上是否有班车前往拉姆拉措，他们表示并不知情，看来谜底只能到了之后才能揭晓。

快到加查镇时路边又有几家川菜馆，它们被我直接忽略，因为只想去清真拉面馆进食，然而令人愕然的是不远处的加查镇并不在路边，马路沿着小镇的切线弯道向前，拐道补给太麻烦，这打了我个措手不及。并没有心慌，因为通过地图发现前往拉姆拉措的交叉路口有吃有住。

下午三点多，天色有些阴暗，前一个小时还泛燥的天空，此时墨云如兽盘踞山顶，几滴雨飘在脸上，些微降了温，即使到达终点的时间尚早，看这天次日再探湖的想法更加坚定。
冒着臭汗终于徒完了二十九公里，在三十一晚的家庭旅馆住下后，迫不及待地询问小老板去神湖的方法，十几岁的她回答倒也干脆“我都是爸爸开车带我去的”，在理。去旁边小卖部买饮料顺便咨询同样的问题，老板娘的话更直接，“站路边拦车进去”。作为心心念念、整个藏地我最想一见的湖水本是准备了在当地包车预算的，这下可好，既然如此，怪不得我抠门搭车了。

一觉醒来，拉开窗帘，果然与料想的一样，深得我心的比前几天更蓝的不带一丝云彩的天抚慰了这颗跋涉的心脏，深吸一口气，伸了个绵长的懒腰，把风油精抹在太阳穴上后，一鼓作气起了身。拉姆拉措，我终于要来了。
对拉姆拉措的简单了解来自看过的一篇介绍转世制度的文章，里面提到高等级活佛在圆寂前都要来此观湖卜卦以确定转世灵童出生的大致方位，得道之人多有异能，通过水文变化受谕而得见前世来生并非不可能。玄幻的东西我等凡人自然难以理启，但对“前世来生”一词的浪漫想象一再让她的神采熠熠目前。

知道观湖的垭口很高，海拔好像已经超过五千三，因此防寒的工作马虎不得，除了身上不变的速干长袖外，在我小小的前包里还塞上了一件抓绒马甲、一件薄羽绒、一件皮肤衣，和软壳冲锋衣。再带了两瓶水和十来包饼干，便期待满满地出了门。

圣湖路口距离加查县城不过十几公里，国道上固然车多，但选择拐进瞻观拉姆拉措者少之又少，因此面对搭车这种纯靠运气的活儿我心怀忐忑，万一半天等不来一趟，一天都得耽搁在这儿了。老话说得好“心诚则灵”，站在路边，从我身边经过的第一辆车停在旁边小馆门前后司机进去吃早饭，我坐上的是招手拦的第二辆车，此时距离出门不过五分钟，在北京等地铁都没这么快。
司机是扎囊县人，带着父亲过来观湖，这是他第二次来，上一次是几十年前，六岁时爷爷领着他一步一步走到起风的垭口。我从他父亲脸上盘亘的皱纹推测他爷爷也许已经不在人世，多年之后，这次前来，他或许是为了找寻当年的记忆，或许是为了寄托对爷爷的哀思。

车子在不算开阔的山谷间穿行，起初高大的树木逐渐隐退，灌木林中那些体型庞大的牦牛群、马群鹤立其中，一道山溪裹挟着来自神山圣湖的鹰灰与雪泪时而婉转一方，时而跌宕声轰轰然，因是高原春季，路旁一派盎然，花丰草绿。害怕的折磨人的“之”字形盘山道只有短暂的两处，路上偶有磕绊，路况总体优良。

真正的进山口在崔久乡，这里距离岔路口约四十公里，必经的琼果结寺也在这里。这是一座只有两个大殿、看起来名不见经传的小寺，但从拉姆拉措在藏传佛教中的地位以及寺旁那些岿然耸立的高墙残迹，能揣测其在历史长河中扮演了非一般角色。
我并没有随他们进殿祈福，而是站在历史的阴影下仰头看着那只巨大的乌鸦从远处飞来、落在屋檐上，以一种天真的，似乎又带着一丝拷问的眼神注视着我这个不信佛却轻易“相信”来世前生的人。那一刻天高云淡，我却猛然惊醒，与他们相比自己定是不见神启、不闻神谕的俗子一个。

当地人进山铁定是不需要门票的，检查站的警察瞟了我一眼后，把我带到隔壁的小屋买票，五十一张，价格不算太坑。过进山口后，公路陡然上升，弯道上已经能见到顶着雪盖的高山雄浑地端坐天下一隅，崇敬感油生。

能坐车的最后十三公里海拔上升得太快，有些晕车，不过下车之后很快适应了环境，不再有任何不适。停车场位于圣湖垭口的正下方，海拔五千零八米，因为天气的原因并不觉得冷，为了防垭口大风，我把剩下抓绒和冲锋衣匀给了只穿一件短袖的司机。这里有几家帐篷茶馆可供小憩，待他们买完经幡、哈达，登山正式开始。
徒步几年锻炼出的可媲藏民的身体素质在这时体现了出来，在没有登山杖的帮助下，超过前方几位内地游客不是问题。当然在五千多的海拔下，喘是必然的，找对节奏，适时休息，半路吃点饼干、饮料，不出半个小时便来到期待许久的这个垭口。

那是怎样一番景象，穹庐之下，乱石之上，一个个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生命膜拜着、顶礼着，老人把准备好的松柏投近煨桑炉，男人们把石头系在哈达的一端并念念有词地投掷出去，女人们或抱、或牵、或背着年幼的孩子吃力地踏着攀上垭口的最后几步。

更多的人则是挑了块大石坐下，双手合十，一言不发。人们的目光都汇聚在一处，在巍峨群山拥趸的崖壁之下，一汪泛蓝的湖水，湖面一半粼粼一半如镜，映照云游如丝峰山如靥，细细谛听，风声如絮，鹰啸如铃。
拍完照片之后，我也学着他们找了一方微微回暖的石头安顿好自己，取下胸前的红琉璃念珠，开始了长久的搜寻与沉思。比起来生我更好奇自己的前世，我因为何，此生如果如我。盯的时间长了，还是能看出些变化的，比如云的位置，比如波纹的形状，我的前世应该就在那些稍纵即逝的景象里，可我始终难以窥见，我想这是作为凡夫的境界使然。一只苍蝇停在胳膊上，这是敷坐之痒，我下意识狠狠一拍。

害怕他们先走，观湖时总是时不时地瞄向他们父子，他们倒是一直端坐无碍，尤其是父亲，只见他嘴巴不停地念诵着经文，双手合着念珠掌在前胸，但是他们也有松懈的时候。

上来了几位听口音像是来自东北和北京的游客，其中一个大声抱怨“这是怎么小破湖，跟纳木措比起来就是个渣渣”引来父亲侧目，我心想“你这种人在我眼里连渣都不是，自驾去过几个湖有什么了不起的，废物一个”，当然说出口的只是低声一句“能不能麻烦你尊重一下当地人的信仰”，这是我这个与“前世来生”无缘之人为他们父子以及后来居上的信众作出的一小点信仰维护。
可是他们似乎是不需要维护的，除了另有一人撇头看向他们，一位卖隆达的小贩提醒他们这里是宗教圣地请勿大声喧哗，再无一人理睬他们。眼前湖水如此清澈，再来也许得过半生，他们心中多半是不屑、不舍、不忍、不见。我因为动了攀比和诳语之念，一时间觉得自己也与信徒们格格不入。

无缘见前世来生，却如偿得见蓝天下的拉姆拉措，看来对我而言心存善念把握今生才是正解。幸运在我的旅程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当我们下山坐在帐篷茶馆里喝甜茶时帐篷外开始风起云涌。此时，回到客栈，在燥热的环境里待了一个下午，屋外却一反常态，一直蓝天白云，想想也对，在信仰面前，我又岂敢自称是最幸运的那个。

终于洗上了澡，这让连续几天只能靠湿纸巾度日的我卫生状况改善了许多，头皮不再瘙痒，身上不再随随便便就能搓出泥垢。在朗县休息的整个下午岁月静好，却无奈韶光太贱，时间在吃喝间来到晚上，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朗县是林芝境内最后一个县城，再往前三十多公里就正式进入山南的地界，换了城市，不换的是防疫政策，打听到进入山南需要48小时核酸，所以今早头等大事是去县医院采样。这里的上班时间是九点半，县城做检测的人不多，不到十点正式出发。

今天是踏上山南线以来天气最好的一天，早晨八点的蓝天白云预示了一整天的晴光。走在县城大桥，快出城时我又看了一眼城头酒店的方向，明知绝不可能再看到它，却还是想寻找那一个瘦小的身影，“拉姆拉措”没有出现，没有跟来，我们果真只是一段露水因缘。

由于休整的缘故，早上很是有劲，一扫前几日四十多公里造成的颓势，一口气九公里多，直接干到堆巴村，这里是今天的第一个补给点，冰镇饮料带来的爽感让人暂时忘了正午阳光的热烈。巴尔曲德寺位于村尾半山腰，这里昨天似乎有一场盛大的烊会，此时路过，只见满地垃圾，人们正在收拾货品陆续撤离。
高温让需水量大幅提升，好在之后接连路过的陇村、冲康景区和哪布村都有小卖部，水不是问题，置身高温不让瞌睡造成徒步路线漂移向马路中间才让人防不胜防。困，坐在一户农家前的大树下乘凉，本想顺便打会儿瞌睡，主人家却出来好奇地跟我聊起了天，他虽然心地善良地邀请我去他家吃饭，并说如果愿意今晚也可以住他家，可是为了在限定时间内通过前方关卡，唯有心领他的好意。

太热，也累了，下午越走越慢，凭借早上的气势本预计四点多到仲达镇，结果磨蹭到六点多才吃上正餐。目测镇上只有一家住宿，因为昨天奢侈过，所以今天另寻他处露营。这里的公共卫生间是简陋版的，没有工具间，一直路过镇上小学，在镇尾汽修厂旁才找到扎营的地方。
起初是在室外水泥地上搭帐篷，谁知妖风袭来，帐篷根本立不稳，这时我的行迹吸引来了当地人围观，遂问他们这里有没有空置的店铺可以让我过夜。当真有一个，他们带我来的这家汽修店今天白天刚刚搬空，人去楼空但电还是通的，走狗屎运了。卷闸门一拉，这里暂时成了我的私人领地，老天见我躲藏完毕，继续兴风作浪，此时外边已是雷声滔天、滂沱一片。

“雷声大雨点小”说的就是这夜的雨水，象征性地落了几滴之后没了下文。帐篷立在路灯下，天黑后明晃晃的灯光瞬间点亮，为独自在黑暗的野外露营的我送来了一丢丢安全感，于是很快我便安心地睡了过去。

晚上醒了几次，天亮前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拖到闹钟响，收拾帐篷才发现底布已经渗水，昨夜没感觉到下雨，况且帐篷顶也是干的，难道这里的潮气这么有能耐？没多想，迅速拿餐巾纸擦干，准备以最快速度离开这里的环境。

才钻出帐篷觉得离开的念头兴许得缓缓，只见昨天喂的那只小黑狗正老实趴在不远处，当见到我，立马摇着尾巴蹦哒地跳了过来。很能理解养狗人的幸福感，作为一只流浪狗，为了等待今天的早饭它或许耐心守了我一夜。我赶忙把昨天在镇上买的剩下的几包沙琪玛都喂给了它。待它吃完，我的帐篷在晨风中干了大半，这才出发。

喂了它两顿好的，送我一程是它应尽的本分，可是慢慢地，越走越远，距离感觉已经超出了它平时的活动范围，有些欣喜，这让我想起了过往，又有些心慌，它不会缠上我了吧。路上有人陪同自然是好的，可是此时我的心态经过阿里三线的磨练早就变得“死猪不怕开水烫”，唯一原则是减重，万一它真的看上我，一万个不乐意额外背它的干粮，尽管它的体型只如“梦蝶”的三分之一。
把它凶回去有些不忍心，毕竟已经一起走了两小时，最好的办法是把它托付给别人。最先遇到的是一位护林员，他正在执勤点的平房外忙活，一顿解释后，他似懂非懂，点点头说“好，你路上小心”，可是转身才十步，它就跟了上来。

它应该有边牧的血统，路上碰到牛根本不怕，还偶尔上去试探、挑逗。它年龄应该不大，否则不会这么有精神，在我前后左右左突右窜，看得心累，要是我有它的能耐，十三条进藏线早就走完了，人不如狗啊，不过这话好像不是这么用的。

好几次在路上休息时它都没了身影，借此机会吃饱喝足立马上路，可是两条腿始终比不过四条腿，不一会儿它就又现身近旁。经过村庄时有心注意路旁人家，看到有眼缘的总想凑上前问一句“要狗吗”，这话到最后都没说出口。
眼看快到县城，甩也甩不掉，心想就这么着吧，等下住的酒店多半不让它进，如果它还能不离不弃在外守一晚，以后就养着它，毕竟前方不远就是可见前世来生的拉姆拉措，或许冥冥之中我便是它等待了几世的人。这么一说，突然有些伤感。

住的这家酒店果真不让它进门，不过不是人灾而是狗祸，老板说那两只是前几天来的，喂了几口肉后就赖着不走了，于是它们凶神恶煞地阻挡包括我在内的一切闲杂人等入内以抱投食之恩，还没来得及再看一眼，它便被吓得不知所踪。

早已不再有为路上遇见的流浪狗起名字的热情，如果遇见得早些，或许跟它会有更深的羁绊，然而今天的我已经铁石心肠。以后当我再回忆起这只陪我走了十四公里、距离仅次于“梦蝶”的小黑狗时，我想我会叫它“工字荣”或“拉姆拉措”，仅此而已，缘尽了，就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