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55《未抵达的中卫66号公路》
早晨退房时,那跟随我十几年的眼疾,又不合时宜地悄然来访。视线开始飘忽,像蒙上了一层游移的薄纱。我知道,接下来便是隐隐的眼痛与头痛了。医生曾说这是脊髓供血不足,叮嘱我多运动。那些坚持跑步的年月里,它确实安分了许多;自从因腰伤停下奔跑,它便又不时地回来探望我。一年不过一两次,通常睡上一日便能缓和。今日已退房,症状也不甚猛烈,我便对妈说,眼睛不适需得稍作休息,暂不能握方向盘了。
妈与刘叔清晨已在周边漫步了一圈。妈寻到一条藏匿于市井的小吃街,刘叔则相中了一家合他心意的米粉店,打算去尝尝,顺便逛逛鼓楼。于是,我们便暂且分头行动。
小吃街隐身于一个偌大的菜场之中。从入口进去,两旁是堆积如山的各色调料、色泽鲜亮的牛羊肉、以及散发着清甜果香的水果摊。牛羊肉摊旁,好几家牛羊杂店正冒着腾腾热气,橱窗里陈列着新鲜的杂碎,已有早起的食客坐在那儿,就着一碗热汤,开启了一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扎实而温暖的香气。我要了一碗羊杂碎,店主阿姨手脚麻利,抓料、入锅,片刻功夫,一碗热气腾腾、汤色醇厚的羊杂汤便端到了面前。配上一碗白米饭,慢慢地吃下去,一股暖流自胃里扩散至全身,连带着眼里的不适,似乎也被这人间烟火气抚慰了几分。
妈买了一包干辣椒,又在市场外捎上两个刚出炉的馕。这一路上,馕是我们最忠实的旅伴,既方便,又能妥帖地安抚辘辘饥肠。走回停车场的路上,我沿着高庙外围拍了几张照片,又走到公园广场,仰望着那座沉默的毛主席雕像。高庙保安寺是一座奇特的寺庙,它将佛、道、儒三家的神灵与圣贤共奉一堂。砖雕牌坊上刻着一副对联:“儒释道之度我度他皆从这里;天地人之自造自化尽在此间”,横批是“无上法桥”。刘叔一早已进去参观过,说里面的“地狱宫”颇有看头,只是许多地方正在修缮,未能尽览。我因状态不佳,那份探访古刹的心思便也淡了,只在外围感受了片刻它的肃穆。
回到车上,又闭目养神了一会儿。视线飘忽的症状果然渐渐消退了,接踵而至的是预料中的眼痛,好在尚可忍受。我决定启程。我们都对那条传闻中的“中卫66号公路”心怀向往,便决定前去一探。
这条公路,连接着中卫市区与北长滩古村落,以其穿梭于黄土戈壁与暗红山体间的苍茫景色,以及起伏跌宕的U型路面,成了许多自驾者与摄影师心之所向的地方。妈刷到短视频,说它“即将消失”;我亦查到十月间曾有封路的说法,但终归有人抵达了。于是,我们怀着一点不确定的期望,出发了。
车子驶出市区,道路宽阔。行至一处,路面陡然一变,八车道收束为两车道,与一条铁轨并肩而行。不久,浑黄的黄河水出现在窗外,却寻不着合适的停车处,只能与之匆匆擦肩。前方有一段路正在维修,路障几乎将去路完全封死。我驶近询问工作人员,他挥了挥手,示意我们可以通过。
拐进一条支路,却见一辆车停在路中。有人上前来问,是否要去66号公路?他说路已封了,但他可以带路。我婉言谢绝了。此时,导航固执地将箭头指向一旁的一条土路。我没有太多犹豫,方向盘一打,车子便滑入了那片颠簸之中。
方才柏油路上的轻快吟唱,立时被沉闷的、小心翼翼的颠簸所取代。车轮下的,已算不得是路,只是一片被反复碾轧过的土地,布满了碎石与深浅不一的坑洼。我们的小白,像一头误入歧途的、笨拙的牲口,每一次底盘传来的“咔哒”轻响,都像一声隐忍的闷哼,清晰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终于还是将车停了下来。前方横着一道尤为嚣张的土坎,棱角分明。我下车端详了许久,底盘高些的SUV或可一试,但对小白而言,这无疑是道天堑。我望向前方,那段令人向往的铺装路面,就在这百余米崎岖土路的尽头,清晰可见,却又遥不可及。
我们相视一笑,决定离开。有些风景,或许注定要留作念想。也许几年后再来,那时若换了一辆能跋涉的车,便不再怕这小小的土坎了。
从中卫到西安,若一人一日驱车直达,未免太过疲惫。我们决定在途中择一地歇息一晚。我选了崆峒古镇附近,虽无暇攀登崆峒山,逛逛山脚下的古镇也是好的。
车子在不知不觉间,驶入了大雾与细雨之中。旅行两月来,一直是响晴白日,雨伞被压在行李最底层,今日终于得以重见天光。刘叔看到“六盘山红军长征景区”的指示牌,疑惑道六盘山为何在此处,莫非不是贵州?原来,他将六盘山与六盘水混淆了。1935年10月,毛泽东率领中央红军长征至此,翻越六盘山,写下了“不到长城非好汉”的著名词句。
车子在山间蜿蜒,窗外的红叶在烟雨迷蒙中,褪去了艳丽的色彩,染上了一层水墨画般的雅致与朦胧。刘叔试着拍照,却总拍不出眼中的韵味,随即释然道:“用眼睛欣赏就好。”这烟雨北国的秋,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与经历。
抵达民宿时,与老板娘闲聊。她说这雨从月初下到现在,中间未曾停过,已连续二十三日了。今年的天气着实怪异,上海夏季漫长而炎热,我的老家则阴雨连绵。妈说,久旱之后,常有长雨,这是老辈传下来的经验。
下雨天不适合逛古镇,而天气预报说明日将放晴。于是我们便安心在民宿休息,享受这被迫的闲适。
傍晚,我寻了一家评价极好的羊肉泡馍店。驱车前往,发现是附属于一家酒店的餐厅,也对散客开放。我点了一大碗羊肉泡馍,妈和刘叔则要了牛肉的。不久一只如小盆般的大碗端到我面前,量足,味美,热气氤氲。妈笑道:“还没到西安,就吃到了这般美味的羊肉泡馍。”
其实,我们都懂得,旅途之美,未必在计划中的名胜,更在于这随遇而安的心境,在于相信每一次不经意的相遇,都自有其恰到好处的温暖。那条未能成行的66号公路,与眼前这碗暖透身心的羊肉泡馍,都是这漫长旅途中同样重要的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