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奇记 于 2018-9-4 19:27 编辑
昏了头的决定
“事后反省,那确实是个狂热到昏了头的决定。”这是个更“堂吉诃德”式的开场。炎炎烈日,坚持单人徒步的刘雨田,肩上用麻绳搭着两个塑料大水桶,胸前6个水壶哐当作响。全身负重71公斤,仅水就背了45公升。
结果没走几步,就一下失去平衡,稀里哗啦倒在地上。不得不把行李分成3组,往返两个半程往北拖。别人走一遍的路,他等于要走5遍,艰难得像一只蜗牛,一点点爬向大漠深处。
从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赤手空拳走向塔漠。甚至无比理想主义,极限负重下,还夹带了一本尼采的《快乐的科学》。然而无知穷困的1987年,谁又能真正告诉他,什么才是“科学”呢?
▲为刘雨田送行的沙漠牧民
无论百年前的斯文·赫定,还是将到来的法国探险队,都带着庞大驼队,团队行进,补给装备精良。
路线选择上,法国队将走的是和田河故道,一路不时有水草。一心要“赢过法国人”的刘雨田,却选了更难的直切——直穿塔漠的中轴线。
那是真正的沙漠腹地。从克里雅河断流的大河沿,再往前,彻底无水无人。法国人朗兹曼事后闻讯,都不可思议,像刘雨田那样走,简直无法想像。
▲蓝线为法国队所走和田故道。黄线为刘雨田所走克里雅河故道。红线为沿北纬39度线横穿塔漠,全长1500公里。1885年斯文赫定首次尝试横穿,不到300公里遇险,仅2人生还。从此塔克拉玛干成为世界级探险目标。绘图 / 老男孩日行者
所有人都劝他:“塔克拉玛干,‘进得去,出不来’啊……”眼看劝阻不下,无人区最后一个放牧点,一位牧民含着泪:“这是我家最好一个骆驼,送给你。放心吧,不要钱。”
“要吗?真想要。但这骆驼是人家半个家产。”婉谢告别牧民,刘雨田一个人面对的无边大漠,地表温度已超70度,一脚下去一个热窝儿,每迈一步都难。他也心底发怵,但箭已在弦上。
“俯瞰沙海,这是战场。我虽不是战士,但绝不能临阵脱逃。”走向沙漠20余日的深夜,篝火旁,刘雨田在日记里这样写道。醒来的冲天火光,却把他惊呆了。
篝火烧了一夜,竟烧着了近旁一株胡杨。千年不死的胡杨,因为自己,竟遭遇这样灭顶之灾。仿佛闯了大祸,本能拎起水桶去救,倒到第二桶,火灭了,他却跪地傻了。
▲一个人的沙漠露营
八天七夜生死场
水,这是每一滴都救命的水……“我是不是真像别人说的精神错乱了?”抓耳挠腮不知多久,刘雨田赶忙起身,决定折返最后一个牧民点,还一心盘算着:“回去就带那只骆驼继续上路吧,相信祖国人民不会怪我的。”
塔漠的可怖,却远超预想。猛一阵飓风骤起,天地一片混沌,再起身时,来时驼印,全不见了……这一回,刘雨田彻底懵了。颤抖着掏出地图,一片空茫的沙漠腹地,他甚至不知自己在哪。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袭上心头。塔克拉玛干,成了一张大网将他一下罩住。哪里逃?
危难之际,理智重新主宰大脑。八匹马拉不回的刘雨田,第一次180度大转弯了。“退!沿着西南25度,拼命走,沙漠南缘的克里雅河,是唯一生命线。”
所有东西精简到不能再简,只留:指北针、地图、500克压缩饼干,80克军dao,还有13颗糖。连日记本都想扔,但感觉比命还重要。还有国旗,这是信物,不能扔……那时那刻,每一件都成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唯一希望尽可能多的水,却是一滴没了。大漠像个性急收尸的魔鬼,吸干仅有一点湿气,旋即铺上红铁板。
干渴之下,刘雨田不得不咬牙接了自己的尿。刚端到嘴边,就忍不住泼了,“还是人吗?”
▲危难之际,也没舍得丢下的日记。
然而,死亡面前,没有选择。第2天,他只能两眼一闭,咕咚咚喝了下去。第3天,连尿也没了……
烈日焰焰下,只能采几片胡杨叶子,像个牲口勉强咽下。第5天,遇见一条沙蜥蜴,他几乎是生吞活剥,感觉自己快成了野兽。再后来,什么也没有了,连苍蝇也成了“肉”……
回去的路,却像在原地打转。茫茫沙海,几乎失去时空感,自己也渺小得像一粒沙。
唯一寄托,是地图和指北针。所有能量,都集中在脚下。一双脚捣木头般向前挪动,甚至不知脚步,一切全成了下意识——西南25度,天变,地变,方向不能变。
直走到第7天,两株胡杨涌出地平线。一见到绿色,哪怕是坟墓,刘雨田也不想走了,也再走不动了。
▲沙漠求生日记片段
倒在胡杨树下,他只想要一杯水,哪怕一小口。
“到底为了什么?接受法国人挑战?即使走过又如何?走在前面,地球就会不转?你就会摘去疯子的桂冠?如今却是一点水都没了……”
接近死亡的日记里,百般情绪登场,无情鞭挞曾狂妄的灵魂。你是谁,你的爱憎,你是英雄狗熊,都再没有意义。
恍惚间,刘雨田甚至渴盼,如果迎面能走来个人,哪怕是死敌,他也会冲上去拥抱的。
然而,天地悠悠,大漠深处,只有他一缕孤魂。撑着最后一点气力,快被热风吹干的墨水,想给一双儿女写遗嘱了:“孩子啊,将来长大,能够自己选择人生道路,可千万不要走爸爸的路……”
而人们在他的追悼会上,又将如何指指点点?逃兵、胆小、神经病?视尊严如命的刘雨田,再不敢想下去,却竟凭空又生出一丝气力,又倔强爬起来,继续向前走去。
“爬,我也要活着爬出去。我的悼词,我要亲自去写,亲自去念……”仿佛回光返照,却也终于出现奇迹,断水第8天,视线里竟出现稀疏芦苇,还有大芸……
用手拼命挖下去,出水了!0.5米的小眼,慢慢渗出的黄汤,那一刻,比黄金更珍贵耀眼。这个喝过尿的鬼,终于又成了人。
▲被救起治疗的刘雨田
出世入世
超出时代的孤独
“人呐,就是一口气。”断水8天7夜之后,刘雨田被当地牧民救起时,已经腿都挪不动了,全身浮肿,体重从71公斤骤降到52公斤。全身只剩两本日记、一瓶风油精,但万幸捡回一条命。
生死大漠,深深冲击了刘雨田。一头长发,从此一生不剪,被他当作“死亡的证明”。
回到乌鲁木齐,人们的劝诫、讥讽夹杂着,更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已不再是为国争光,更似乎成了“为自己争气”的事。
▲1988年第2次塔漠穿越途中
半年后,1987年底,倔强的刘雨田从于田出发,又第2次迎向了死亡之海。
总结教训,这一次他选择冬季进入,并带上了6峰骆驼。历时四十余日,近500公里,从南向北,刘雨田沿着中轴线终抵塔里木河河岸,完成了人类首次单人无后援纵穿塔克拉玛干。
他和死亡之海的故事,却还没有完。1988年底,刘雨田沿着和田故道,又一次南北纵穿大漠。
一而再,再而三,只因他心底藏着一个更宏伟目标——单人无后援横穿塔克拉玛干,这条横贯沙漠1500公里的路,是从无人实现的探险空白。
▲为提升沙漠经验,刘雨田第2次穿越塔漠途中,尝试挖井21口,其中17口出水。这增强了他进一步横穿的信心。
经验在不断积攒,脚步却再难深入,困住刘雨田的除了资金,更是时代。
直到2010年,讲述横穿羌塘无人区的《北方的空地》面世,中国人才惊觉原来还有这样一种探险方式,竟有人敢于将自己暴露于茫茫荒野去试炼,并纷纷视之为户外启蒙。却不知,早在80年代,就已经有人在执着于这样的世界级探险。
但相比今天探险者的倍受推崇,太超前的刘雨田,30年前要面对的却是所有人的不理解,和一个个迎头痛击。
1988年,原本美满的婚姻解体。“我看着她可怜,她看着我也可怜……”去民政局离婚时,他还紧紧牵着她的手。
紧接着1989年,他被铁路局正式除名,从此成了没有身份的人。
更难忍受的,是舆论环境。身边人都在指指点点:好好的单位、公务员都没了,老婆离了,一个正常男人生活都给毁了,脑子没病才怪……
▲当时简陋的宿营地,甚至还没有帐篷
不能承受之重
当爱国光环熄灭,为什么还要探险?80年代的人,依然不明白。刘雨田也试过解释,挤出笑脸迎上去,老同事却避瘟疫般绕弯走了……
“人群里,我反倒孤独到了极致,好像一个人面对一个世界。”那段日子,刘雨田哪怕在屋里,也要躲进帐篷才睡得着。从窗帘到帐篷拉链,拉得紧紧,仿佛有人正举着望远镜在窥探,在议论他会怎么疯掉。
“三人成虎,我虽不信,然而要面对的不是一人三人,不是一句三句,而是百人百句,甚至千人千句……弄得我也困惑了,甚至怀疑:我就是疯了?”
▲宿营罗布泊
偶尔望见镜子,短短5年,原本白净斯文的干部,何时变成长发黝黑的野人?
有时午夜梦回,一想自己竟什么都没了,也不禁悲从心起。“这一切,是真实还是做梦?原本循规蹈矩,怎么就走向长城,甚至要一生探险?原本怯懦依赖,怎么就把自己交给了荒漠……”
“我很怪,大家都说我是疯子。”面对当时的新疆记者刘湘晨,这是刘雨田说的第一句话。
“这样一个人,生活在周遭环境里,就注定了悲剧。”在刘湘晨眼里,一头长发的刘雨田,从大街上昂首走过,看似高傲,实际上却像在溜墙脚。
大自然的极致体验和终极追问,让他再难安于世俗生活,甚至失去了自己的位置。“他是踏入了他不能踏入之地,也从此引来了不能承受之重。”
▲重走长城路
和新时代的握手
最孤独时,被视为精神领袖的父亲,也离他而去。“孩子啊,你爱国爱来爱去,怎么爱到最后,什么都没了呢?”老人到死都想不通。
1989年10月,父亲追悼会后第2天,刘雨田擦干眼泪,告别活了半辈子的新疆。火车终点是曾给予他人生最大肯定的北京,并带着父亲临终遗愿:“你要是能出本书,记下走过的路,我心里也安慰了。”
然而,那时的北京,再没了长城归来时的激情澎湃。80年代的理想热血,在那年夏天戛然而止。人们脸上写着创伤,还未回过神,90年代的市场大潮,已奔涌而来。
媒体大众追捧的英雄,换作一夜暴富的老板新贵。曾畅销的新思想,迅速被言情、武侠、成功学等取代。大家开始忙下海、经商,甚至怀疑:读书有用吗?探险这样冷僻题材,想出版,只能自费。需上万元巨款,可那时的他已近身无分文。
▲准噶尔冰天雪地中的简陋露营地
退,无可退。进,刘雨田还是想继续探险,这件已让他一无所有的事。“你这样究竟为了什么?”东方电视台主持人袁鸣在节目中追问,他一时语塞:“不再为啥。”
坐身边的嘉宾学者余秋雨一拍桌子:“说的好!不再为什么,才是为什么。”可余秋雨侃侃而谈的哲学,能代替生活吗?
知名华裔羽西女士采访他时,一脸兴奋:“要是在美国,你肯定能成百万富翁。”却不知分手后,刘雨田去一家报社领稿酬,好不容易登3篇,仅拿到15块。
不舍得花一分的他,紧接着要饭花子一样,眼巴巴盯着别人盘里剩菜,硬是蹭了一顿终生难忘的饱饭。
▲在长城,接受当时还未统一的西德国家电视台采访
“你想继续探险,只能是寻求社会赞助。”在朋友劝说下,最初只知自费的个人探险,进入90年代,也不得不学着和新兴市场经济“握手”了。
“住我家那3个月,成天除了记者,就是来谈合作的公司,一拨接一拨,但一家没成。”
北京市民邹兰东,回忆起1992年热心收留过的刘雨田,“一头大长头发,冬天还穿着短袖裤衩儿,走在那时北京街头,他也是被人指指点点,格格不入。”
眼看不善言辞的刘雨田,明明有“赞助恐惧症”,却不得不一遍遍接受记者和各种公司盘问,邹也忍不住问:“你都50岁了,难道不考虑养老?”
“在城市里呆不住,就想凑够钱,好继续往外走,我还有好多探险项目呢。至于老了,走到哪,死在哪吧。”
▲1991年,西藏多雄拉山口
邹兰东至今无法理解刘雨田在追求什么,却发自内心佩服,毕竟在探险者寥寥无几的年代,这是常人无法理解的路。
邹的邻居,则代表当时更大众的态度:“你怎么把这么个野人招家来了?”最后,在邻居的非议声中,刘雨田黯然搬走。
北漂生涯,刘雨田足足搬了30多次家。仓库、地下室、没暖气的小平房,哪都住过。
尽管一些人给他冠以“骗子”又一殊荣,猜测他靠着那些神话般经历,是不是赚了很多资助与崇拜?
▲和乔羽、葛优两家人的聚会。文人、艺人、少数知识分子等,是最早理解、接纳探险者的群体
真正见过他的朋友,印象最深的却是他有多穷。为省钱,常年一天只吃一顿饭。最困难时,甚至搬到京郊山野,采野果、挖野菜度日。
但作为中国最早期探险者,赶上百业待兴的历史窗口,刘雨田何尝没有过“好机会”?可面对愿意出资百万开公司的朋友,他却难以应答,一一错过。
“谁不需要钱?可我变成这样,是为了探险,不是下海捞钱。已经付出那么大代价,路更不能走偏了。”
▲1991年,试登玉珠峰
从人缝里挤出去
疯狂发财的年代,伴随的也是乱象丛生。一次有人拉他的旗号搞赞助,自己竟是最后才知情的人,这让他不寒而栗。
想到当年老山战斗英雄徐良,收3000元演出费,就被扣上“英雄也爱钱”的帽子;想到昔日楷模们,因为一点小错误,就会被舆论踩进尘土……
“我更怕的是,万一有个闪失,辱没了自己和‘探险’二字。”
社会比自然更陌生,人心比荒野更莫测。面对新时代经济浪潮,刘雨田自认无心、无力,甚至无能去掺和。从新疆的“入世无门”,到北京虽“入世有门”,他却不敢入了。
“只要能让我从人缝儿里挤出去,尚能喘口气儿,就行。”在北京,靠着一天一个馒头填饱肚子,1993年秋,刘雨田带着曾拿到的最大一笔赞助,一个上海地产商赠予的6万元,第4次前往塔克拉玛干。
人世一番辗转,是为了横穿塔漠的梦想。然而,这又是一次堂吉诃德大战风车式的探险。
横穿起点麦盖提县,连只骆驼都没了,全被同期将出发的中英联合探险队扫荡一空。
相比不关心探险的中国人,英国人却是极度重视。英国前首相希思出任名誉主席,誓要实现人类首次横穿塔克拉玛干,足足投入186万美金。雇上100余峰骆驼,浩浩荡荡,装备武装到牙齿。
▲1993年中英联合探险队60天首次横穿塔漠,一度引起世界媒体极大关注,被称为"勇敢者的行动"。但此次穿越后半程偏离至沙漠南缘,也有所争议。图片来自网络
令人唏嘘的是,最具沙漠经验的刘雨田,原是该活动中方队长。然而,最不擅人际关系的他,面对巨额投资背后的利益纠葛,最终无奈出局。
愤懑之下,更不能让外国人走在前面,单枪匹马的刘雨田,竟带着已18岁的儿子,赶着6头小毛驴,又一次上路了。
无异于“以卵击石”的旅程,几天后,就遭遇了小毛驴集体叛逃。更可怕是儿子去找毛驴,13小时未归的恐惧。彻夜燃着篝火,终于等到儿子归来那刻,父子俩都吓得血色全无。
原想培养儿子探险兴趣的刘雨田,再没有带儿子上路。他终究只能一个人面对一个世界。
▲1991年还未通公路的墨脱,迎来首位旅行者徒步进入。
未知的地平线
死亡之海没能再接纳他,神秘西藏却成了他第二心灵故乡。90年代,开始了十余次探秘。
隔绝于世的高原,新时代商业大潮还未到来。人们不关心现世,生命就是朝圣,这让刘雨田第一次仿佛遇见同类。
“大自然是唯一让他感到慰藉的去处。大概只有不断走下去,他才能不断重回一种英雄的心境。只有和天地交融,才不再困惑于生命的无意义。”已是多年老友的刘湘晨眼里,刘雨田会一直走,是痴迷在路上像个“大写的人”。
“但在我看来,红尘与荒野能出入自如,才是最佳状态。”刘湘晨为此多次规劝过老友:“不要走得回不来了。”却不知,一直在路上的刘雨田,其实也想过放弃,偶尔想过死。
5月才适合攀登的珠穆朗玛峰,1992年元旦,他却一个人去了。无异于自杀的行为,在抵达6000多米时,大头靴子踩在晶莹白雪上,咯扎一声,却好像踩到了心里。“那么干净的雪,我不该来。”
更印在心上的是,4年后,再次来到珠峰。夕阳之下,旗云飘动,望向黄金般金字塔山体,珠峰无言,心头却突然刀刻斧砍的4个大字:岿然不动。
那来自天外的神韵,一次次和大自然的对话,成了一种精神支柱,让他始终走了下去。
但断水求生的8天7夜,早让他不信神灵,只信自己。而自己选择的信仰,就是探险。
朝圣与自我实现的方式,则是冰雪中,执杖前行,走向昆仑山、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等当时还神秘的一个个地域,去尝试填补一个个探险空白。
“感觉生命,地平线上站起一个人来。”1984年踏上长城那天,还天真的刘雨田,曾在日记中这样憧憬。
越走越远之后,他终于知道,选择了探险,无论出世入世,要走向的都将是一个又一个未知的地平线了。
英雄暮年
不可思议的路
全民奔小康浪潮中,1996年余纯顺在罗布泊遇难的新闻,让这一群“在路上的流浪者”再次重回社会视线。
或赞叹或抨击的声浪后一年,刘雨田走到余纯顺墓前,默默祭上一杯酒,终于完成了更漫长的罗布泊南北纵穿。
富起来的中国人,在20世纪末,也终于开始认识“探险”这一新鲜事物。最早走出去的刘雨田却已走过十余年,并以已完成的85项探险,在1998年被吉尼斯授予了“中国第一位职业探险家”。
“如果长城是里程碑,我很想在塔克拉玛干画一个句号,但没想到它竟成了惊叹号……”走遍千山万水,最让刘雨田念念不忘的,依然还是那片死亡之海。但困住他的,依然是资金。
▲余纯顺,1988年开始孤身徒步中国,1996年罗布泊遇难。
为支持他横穿塔漠,摇滚歌手崔健二话不说掏了1万元,转身却被搬家的人偷走。一位女老师热心赞助他4万,但得知这是她下岗积蓄,刘雨田赶忙把存折还给了对方……
就这样辗转反复到2002年,朋友甚至为他成立探险组委会。没想到的是,赞助还没谈下来,一家德国公司允诺的4辆宝马车,就引来利益纷争。
“眼看大家谁都想把车往自家开。我情绪化的老毛病上来:啥也不要,不搞赞助了。我自己走,定要穿越。”一副“视死如归”的倔劲,让朋友急了,纷纷劝阻。
“为了什么呢?因为有许多眼睛盯着你,媒体盯着你?你是为了他们去探险的吗?”和崔健一起为刘雨田饯行时,哲学家周国平不禁责问。
“不想对不起支持我的人,算是原因之一。我的心性也有虚荣,可谁不需要认可与关爱?”
并且,痴心已15年的塔克拉玛干,“像鬼打墙,让我鬼迷心窍。走向它,已成了一种生命需要。”
这一年,刘雨田60岁了,他不愿再等。
许是天意留人,才出发,刘雨田特地花几百元买的GPS,居然劣质到和地图偏差几十公里。许是内心也有了惧意,曾凭指北针也能走出大漠的他,还是折返乌鲁木齐维修去了。
一鼓作气,再鼓竭,尤其回城和老友们一重聚,绷紧待发的弦,一下松了。60岁,他和塔克拉玛干再一次擦肩而过。
昔日老友,多年不见,都已一官半职。喊着老总、部长们的小名,眼前一张张岁月沧桑的脸,恍惚间,刘雨田想到1984年自己沿着长城,曾遇见的美国马可·波罗探险队。
那时也是高朋满座,他就像个叫花子,可美国探险队队长却在白绢上,给他留下一段终生难忘的话:“人人都在路上,有人走的是艰难的路,有人走在平常的路。但,Mr. Liu,你走的是一条不可思议的路……”
▲刘雨田书法作品:路
老人与海
“我受命运驱使爱上探险,虽然它给了我太多灾难,但依然庆幸,毕竟这样活过。”面对升官发财的老友,刘雨田没有后悔。但重回离婚14年的家楼下,却不能不感到深深亏欠。
“我在世界飘荡十多年,遇到过许多女人,但没遇到比我妈妈更善良更好的女人。”刘雨田曾在给儿女信中这样写道。
在那个特殊年代,因为他,前妻的所有先进称号,也跟着被一剥到底。选择彼此放手后,她终生未改嫁。总是跟着报纸新闻,在地图上寻找他在哪儿?总是念叨:“等有一天,雨田走不动了,不管好歹,这里还是他家……”
却不知,四海漂泊的刘雨田,路过乌鲁木齐时,也曾默默在楼下,久久望向3楼昏黄灯光,忍不住落泪。
那一盏小窗里是他的前半生,“想象她一个人如何撑着一个家,一双儿女听妈妈话吗?我是多么想念他们。但也深知我感情的脆弱,如果一见他们,我还能走出门吗?”
▲刘雨田书法作品
只是她终究没等到他走不动那天,2005年,前妻因病去世,他特地赶回了新疆。一双儿女终于长大,也陆续来到北京,这才给了他一个久违的家。
眼看刘雨田幽居凤凰岭,过着挖野菜的日子,儿子刘莹几乎是跪着把他求下了山。
“妈妈去世时千叮万嘱,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照顾好父亲。”从事IT行业的刘莹,走着和父亲截然不同的人生路。工作兢兢业业,只愿尽力让老人安度一个有尊严的晚年。
很多人以为,和儿子同住,刘雨田这是要隐退,和世俗生活和解了?已近七旬的他,却还是坚持着每年几个探险项目,过年都很少和儿女一起。更在2009年春节后,给儿子留了遗言,第6次走向了死亡之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理解和尊重之余,心情却变得格外焦躁。毕竟年纪不饶人啊。”刘莹仿佛又回到少年时地图中长大的日子,不知父亲在哪。
脑海里一次次浮现的,是母亲最常和他相互鼓励的话:“微笑着面对每一天的日出”,还有海明威笔下的“老人与海”……
▲走向沙漠的老人,摄影 / 花雕
和塔漠超过20年的纠缠,却还是没能画上句号。横穿途中,刘雨田携带的2峰骆驼,不但集体叛逃,甚至卷走GPS、照相机等,物资几乎丧尽。
“梦想又成泡影,塔克拉玛干成了我生命永恒的怪圈。但我一定还会再来。”67岁的刘雨田,拖着再遭重创的身心回京,依然内心倔强。
更惦记的,还有最初另一梦想,整理近30年探险记录,结集出版曾走过的路。
“那是我父亲的另一个孩子。”刘莹义不容辞,着手帮忙整理。可足足两三百本探险日记,从1984年开始的七八百万字记录,一个人面对这座“大山”,才发觉简直无从下手。
但一想到父亲对探险的付出,压力也成了动力,必须跟着“愚公移山”。
▲刘雨田和儿子刘莹
死亡之问
“某种意义上,这是在拯救,甚至一份社会人文责任。”刘莹始终相信:“在这个领域,父亲所承受并为之努力的一切,终有一天,会在历史长河中留有一份尊严的。”
儿子苦心整理出的一部分资料,2014年,在“刘雨田探险30年展”上,终于露出冰山一角。
30年一弹指,刘雨田做梦没想到,一度让他被当疯子的户外探险,有一天会成时尚,参与人数超过千万,还有“驴友”这样别称。
而这位最初走出去的人,却已远离外界多年,鲜少出现在媒体及正兴起的户外圈,不太被年轻人知晓了。
大家对他的认知,大多还停留在曾爱国走长城的脸谱化形象。围观者拥到他身边,一知半解,听着72岁的刘雨田讲述。人们好奇:这个老人居然整整探险30年?户外不是这十来年才有的事吗?
▲2014年5月,刘雨田探险30年展在北京植物园展出。
生死30年的探险路,却还没有完。5月展览结束后一个多月,刘莹就坐上赶往昆仑山的车,心急如焚。“超过一周失去联络,让我开始怀疑老人是否按照说好的线路去西藏……”
忧虑的事,果然发生。怕儿子担心,刘雨田又一次秘密行动,独自一人走向了阿尔金无人区。
“阿尔金深处有个死亡谷,30年之际,我想再做一次‘死亡之问’,也算‘收官之作’吧。”1993年以来,他曾4次考察过阿尔金山。可那片高寒干旱的无人区,野兽横行,还能接纳已经72岁的他吗?
“就是下跪,我也要请老人下山。跪父母不丢人,跪昆仑不丢人。要的是活着,活着才有念想……”
直追到昆仑山腹地保护站,刘莹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拦截住失踪多日的父亲。一张晒得变形的脸,浑身布满裂口,作为儿子,几乎不堪看。
“在这一带,我遇到了狼,两次撕扯我的背包。转身又看到好几只,以为他们会集合起来向我进攻。还算好,现在,我还活着……”茫茫荒原,老人沧桑的声音沙哑自述,听着视频里的阵阵狼嚎,已近40岁的刘莹,忍不住痛哭了一场。
我没忍心问他,那时因为什么触动。但想起刘莹11岁那年,母亲轻拍他的脸说的:“我爸爸是真汉子,不仅在为自己,而是为了一种精神。咱们要支持他。”
文字的长城
“孩子,谢谢你来陪我说说话,不然我快孤独成神经病了。”8月炎夏,北京密云,当我辗转找到刘雨田幽居乡野的住处,76岁老人忽然流露的脆弱,让我心头一震。
来之前,不少人和我打过“预防针”:古怪、隔绝、不爱说话、神神叨叨,年轻记者很难采访他。
洒满阳光的小院,忘年的我们,初相逢,却不知喝了多少酒,从白日直聊到凌晨4点,还说不完。“今天真是太例外,或许因为你是懂得的人,或许我又孤独到极致了。”
▲岁月雕刻的脸,供图 / 刘莹
诚然,一眼看去,他太不一样。一张风沙刻出的古铜色脸,皱纹丛生,长发垂髻,半幽半仙。不时就双手合十,念着“阿拉门”等含混咒语。烟雾缭绕中,眼神游离天外,随时和周遭划开界限。
但其实,这座看似沉默的冰山,内心充满激情,比谁都渴望理解。只是漫长年代,习惯了世人的不理解,日渐互不相认,分道扬镳。
“我从没想到,自己能过上这样安稳晚年。”执意搬到密云独居的刘雨田,冰箱里塞满了儿子每周孝敬来的丰富食材。他喜欢这样一抬头能见山野的地方,再不用颠沛流离,但内心渴望依然没被岁月和生活招安。
最惦记的是,那些密密匝匝的日记,长达30余年的各地考察记录。七八百万个方块字,垒成一座文字长城,依然围困着他,担忧会不会到死都写不完,只能永远湮没进微尘?
▲刘雨田随身手记中,开始反复出现的对“死亡”思考
“哈雷彗星76年一周期,时间不多了,我只怕生前看不见它们出版了。”在这个旅行书泛滥的年代,作为在路上的先驱,其实早有不少出版社上门,可刘雨田却至今未出一本。
他总怕写的对不住自己想留下的“探险文化”,并不时怀疑:“已是网络时代,谁会看我那些陈谷烂套的事呢?”
“这年头,还有人会这样认真对待所爱吗?”当我翻阅已誊出的数十万字文稿,意外于他的思想远比想象的复杂深邃。更惊讶的是,许多篇文章,他竟手写了7-8个版本,还反反复复在改。
倘若他能挪出其中一点心思去经营现实,何至生活被推到边缘……
▲2016年开建的塔克拉玛干国家公园。30年前不被理解的探险,已是当地发展经济手段。图为2018年,新一代户外探险者在N39度横穿起点,准备集体出发。供图 / 马二虎
路还没有走完
“你曾说‘历史选择我,我选择苦难’。可这份选择,要‘见众生’才圆满。你现在却把自己封闭起来,隐而不发,这样对吗?”漫步在午夜乡间,我忍不住问。
刘雨田默默走着,没有回答。却在那一日日记里写:“这是生命中重要的一天。一个孩子的到来,竟忽然改变了我的许多观念。”
第2天,他就成了一个老小孩,向我虚心请教起出版规划,微信怎么用,什么是新媒体?
旧时代早结束,面对陌生新世界,这个最早走出去的人,却似乎没自信到达。至今自命“为探险护旗”,却不知新时代的探险是否迟早将他遗忘?
▲持续30年的探险日记,七八百万字各地各领域考察笔记,刘雨田不知如何妥善安置。摄影 / 湘君
离开之前,我收拾好凌乱厨房,特地为老人做了一碗雪菜肉丝面。因为前夜,说起家庭温暖,他眼神流过一丝复杂,说“太渴望了”。
“能晚点再走吗?”捧着面碗,他想起上一个不舍告别的,是今年刚登顶珠峰的无腿老人夏伯渝。
夏老来看他的那晚,刘雨田也是喝到大醉,为夏老43年终圆的珠峰梦高兴。更不禁想起,遥远西域,和自己纠缠30余年的死亡之海,梦却还未完……
▲刘雨田目前独居的小院。摄影 / 湘君
转身之后,他也将动身,再赴新疆。“我还想悄悄去一个残酷的地方,万一回不来,这也是我们最后一面了……”老人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告别,让我在回城路上,久久回不过神。
想起月光下的小院,76岁的刘雨田借着醉意,朗朗读起自己早在1982年写的诗句:假如你是一枚白玉,就要熠熠发光。假如你是一座钟,就要把它敲响。假如你是一团火,就要熊熊燃烧……
想到黄昏将至,这个依然激情燃烧的老人,又会沿着玫瑰花盛开的小路,独自走去密云水库大坝上遛弯。
30多年前,生命本能驱使他,不知疲惫走啊走,渴望摆脱死亡之海,见到希望的绿洲。而今,面向绿洲水泽,大漠风声却依然萦绕耳旁。
生命必有终点,而灵魂的脚步,能横穿过死亡之海,继续走向未来吗?谁也没有答案。
▲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摄影 / 马二虎
一个人面对一个世界
文/湘君
30年多前,刘雨田走向沙漠,带着尼采的书。走进他今天幽居的小院,吸引我目光的,则是案头另一本书:梵高传记《渴望生活》。
想象中癫狂的画家,其实柔软、脆弱,始终渴望生活,却不被身处环境所容。
只能将生命倾注于绘画,在贫穷里画,在痛苦里画……直到死后,才获得渴望的理解。
走近刘雨田,最触动我的,也不是那些遥遥领先的探险经历,而是作为一个领域先行者,必须一个人面对一个世界的孤独——
这是更艰难的探险,要突破的是时代局限,固有观念,以及另一个想从众的自我。
在落后的80年代,一个人走出封闭社会,想一生探险,太超出大众认知,一度风靡一时,转眼被视为疯子、异类。
在精致利己的当下,想为国争光,想做大写的人,对于许多年轻人,又显得荒诞,不够现代。
古怪孤僻,只因长久被误解和嘲讽包围。
远离红尘,更像先被现实剥夺归属的无奈。
超前的探险行为,和最后的理想主义,和哪个时代都难相容。
但最感慨是,无论时代怎么变,他却没变。
30年沧海桑田,所有人都不可避免被浪潮推动着,浮浮沉沉。日新月异之下,几乎记不起当年自己。
唯独他,穿越过一个个时代变迁,依然在做30多年前的梦,无论领先还是落伍,无论瞩目还是冷落,无论面对怎样的险境、误解、落魄与自我斗争。
从青丝到白发,从壮年到暮年,一生只做一件事。一步步,走了这样远,竟还走在他最初为自己选择的路。
“我感到空前孤单,现实让我倍受磨难。但基于一种信念:我属于未来。”刘雨田在30年前,和另一个“疯子”——诗人食指抱头痛哭后,日记中写下这样一段话。
作为朦胧诗先驱,在没有诗的动乱年代,同样孤独的食指,曾写下名篇《相信未来》:我坚信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那无数次的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
他们曾期翼的“未来”,或许就是今天,或许还要等到更远的明天。
而今天的我们,穿过前人走过的漫漫长路,走向各自的人生,也必然要经历失败与迷途,甚至误解和嘲讽……
眼看着时代浪潮,正加速度奔涌向前,
是随波逐流,还是坚持走自己的路?
哪怕一个人面对一个世界,惟愿初心不改。
本文未注明图片,均由刘莹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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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源:奇记 湘君的奇遇 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