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利亚:他们的生活,我的记忆 - 走出国门 - 8264户外手机版

  走出国门
我已经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做下前往叙利亚这个决定的了。但我想,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些关于中东的书籍,以及新闻媒体对那片土地铺天盖地的报道,让我对它充满了好奇。我渴望有一天能亲眼看看这片土地上的人是如何生活的,看看新闻之外的叙利亚究竟是什么样的。
我是在阿萨德政权倒台之前去到的叙利亚。那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了。本来,我并没有打算把这段经历记录下来。但在叙利亚内战最激烈的时候,旅行时认识的朋友给我发来告别讯息。语音里,他用颤抖的声音诉说着绝望,背景中是清晰的枪声与炮弹轰鸣。我听着他近乎哭泣的声音,整个人也随着他的情绪颤抖着,仿佛能感受到那份无法逃离的恐惧和无助。
然后,消息突然断了。
我像是疯了一样不停地发消息过去,但手机那头再无回应。我能做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他还活着。他是那么善良的一个人,他应该活着。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现实的阴影一点点笼罩过来——“他可能已经死了……” “他一定是死了……” 这句话在我脑海中反复回响,我痛哭了一整晚,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战争近在咫尺,它不再是屏幕里的新闻,不再是遥远的世界,而是切切实实地发生在我认识的人身上。帕米尔拉古城遗迹,同行的小伙伴们和我们的司机师傅,他是一个学识渊博的师傅,讲解了很多有用的知识几天后,叛军攻入大马士革,阿萨德政权被推翻,叙利亚迎来了所谓的“解放”。而那位沉寂了多日的朋友,终于再次发来了消息——他还活着。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必须把这一切记录下来。我害怕自己会忘记,害怕时间会冲淡一切。我想把在叙利亚的那些日子、那些至今无法释怀的故事都写下来——那些人,那些夜晚,那些让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触摸到“战争”这个词的瞬间。我不想遗失,也不该遗失。
月薪15美金的叙利亚医生
我和Ali是在黎巴嫩的Chtoura小镇上认识的。从黎巴嫩首都贝鲁特陆路前往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最经济的方式是先坐车到Chtoura,然后换乘前往叙利亚的私家车。这里是进入叙利亚前黎巴嫩最大的城镇,也是汇率最高的地方,许多叙利亚人会在这里购买一些国内稀缺或价格昂贵的外国商品,比如茶叶、香烟等。贝鲁特的Cola车站,从这里搭乘去Chtoura的面包车前往Chtoura的路上在Chtoura换汇
Ali原本要被换到另一辆车上,但因为遇到我们,他决定留在原来的这辆车。

他穿着一身休闲装,和几乎所有的阿拉伯男人一样,留着浓密的络腮胡。他的眼睛深邃,透着几分睿智和自信,流利的英语让他显得与众不同。他27岁,是大马士革一所政府医院的心脏专科住院医师,刚刚去黎巴嫩参加一场海外执业资格考试,费用不菲。现在他正赶往大马士革,因为那天他要值夜班,必须准时到岗。

见钱眼开的我本人哈哈哈,黑色袋子全是叙利亚镑我的猪肝红和世界上最贵的叙利亚护照我们和Ali办落地签中. 需要先在海关背后的银行付钱,后面堆着的都是叙利亚镑

在叙利亚,医学和世界许多地方一样,是最难进入的专业之一,只有高中成绩最优秀的学生才有机会选择。医生意味着“社会地位”、“学术精英”、“婚恋市场上的绝对优势”,甚至更容易移民。但Ali告诉我,这并不意味着高薪。

他问我:“中国的医生和护士收入怎么样?”

我简单说了个大概。他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是平静地问:“猜猜我的?”

我知道叙利亚经济落后,但医生作为精英群体,理应有一份体面的收入。我猜道:“1000美金?”

“不是。”他笑着摇摇头。

“高了还是低了?”

“低很多。”他示意我继续猜。

“500?”

“更低。”

“200?”

“100?”

“80?”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惊讶,笑得更大声了,像是在打趣,又像是无奈。

“15美金。”他说。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怀疑自己听错了单词,连忙重复了一遍:“Fifteen dollars??”

“对,没错,就是一个月15美金。”

说完,他从包里掏出手机给我看他的排班表,密密麻麻的班次几乎没有休息的日子。他补充道,除了在政府医院的工作,他还在一家私立医院兼职,一个24小时的班,报酬是4美元。他的休息时间几乎都在那里度过。

“私立医院不太忙,晚上还能休息,我觉得也还好。这样,我每个月大概能赚50美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他倒是先开口了。

“你知道世界上最贵的护照是哪个国家的吗?”

“哪里?”我好奇地问。

“叙利亚,就是我手上这本。”

他扬了扬自己的护照,继续说道:“一本护照要200美金,而且有效期只有两年。大部分叙利亚人根本负担不起,也很难申请到。你们的护照应该有效期有十年吧?”

“是的,可是为什么这么贵?”

“可能是政府缺钱吧。”

后来,我们聊到了在其他国家行医的可能性。我告诉他,我在欧洲见过许多不同族裔的医生,也有来自一些欠发达地区甚至甚至战乱国家的。

他苦笑了一下:“是啊,但那些考试的费用很贵,叙利亚几乎没有考点,我们要去黎巴嫩或者更远的地方参加考试。有些国家,比如英国,考试只能在当地考。就算考过了,大多数情况下,我们还是拿不到签证。”

“为什么?”

“因为我是叙利亚人啊。”

旅程的最后一天,我们又回到大马士革,Ali依旧在上班。他请了两个小时假,从医院赶来见我们。

他谈起他喜欢的那个姑娘,眼睛里闪着光,可那光很快暗淡了下去。

“她家境很好,花了大约两万美金,通过一些方式去了德国,申请了难民庇护。”

2015年时,德国开放了庇护政策,涌入了大量中东难民。原本滞留在土耳其的许多叙利亚人,也通过各种方式进入德国,寻求更好的生活。那段时间,叙利亚因战争陷入极端混乱,政府对平民的镇压、反对派武装的冲突、伊斯兰国(ISIS)组织的侵袭,使得数百万叙利亚人被迫逃离家园。他们经由土耳其、希腊等地辗转进入欧洲,希望在那里寻求安全和稳定。

打开他的Instagram,页面上没有任何关于战争的内容。照片里,他是一个眼神清澈、热爱足球、喜欢梅西、喜欢耍帅的年轻小伙子。他的一张自拍照下面写着:

Smile, without a reason why.(微笑,无需理由)

世俗化的叙利亚

在去叙利亚之前,我一直以为这是一个宗教氛围极为严格的国家,但真正踏足这里后,才发现现实远比想象中更复杂。虽然穆斯林占据主流,伊斯兰教是主要宗教,但叙利亚的政权本质上是世俗的——女性并不被强制要求佩戴头巾,不严格禁止酒精,宗教信仰也相对多元化。就像在这里,你会遇到名叫 Ali 的人——这个名字听起来再穆斯林不过了,但他却信奉基督教。

在大马士革的几天,我住在老城区一家中国人开的民宿。刚到那天,民宿老板和客人见到我和朋友,第一句话竟是:“你们来做直播的博主吗?” 我们连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就是单纯来旅游。”后来才知道,近几年有不少年轻女孩专门跑到叙利亚、伊拉克、伊朗等中东国家做直播,往往能吸引巨量流量。人们总是对遥远而神秘、甚至带点危险色彩的地方充满好奇,而她们正是抓住了这点。

去民宿的路上,会经过一家装潢精美的茶馆,门口总是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水烟的甘甜气息。这里聚集了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有的在低声交谈,有的则沉浸在水烟缭绕的氛围里。尽管叙利亚是个世俗国家,法律上允许饮酒,但毕竟穆斯林占多数,酒精并不是常见的消遣方式。于是,能带来感官刺激的水烟,就自然而然成为了最受欢迎的替代品。

装潢精美的茶馆和我点的水烟

晚上,民宿里的一位中国男生主动提出带我们去这家茶馆尝试水烟。他已经在叙利亚待了好几个月,现在正和民宿老板一起找寻商机。问题是,他的签证已经到期了,续签被拒,变成了“黑户”!(真的会有人被叙利亚拒签?真的会有人黑在叙利亚?!) 这一发现让我顿时对他产生了浓厚兴趣,忍不住追问:“为什么是叙利亚?”

他开始还有点支支吾吾,深吸了几口水烟后,似乎胆子更大了一些,缓缓说道:“因为爱情。”

原来,在中国时,他通过网络认识了一位大马士革女孩,两人开始了漫长的网恋。女孩还不到二十岁,家境虽不富裕,但父母对她的教育极为重视,父亲尤其严格。她的父亲看不上这个远道而来的中国小伙子,坚决反对他们在一起。 可是爱情是最不讲道理的东西,他们仍然偷偷摸摸地在女孩家附近的公园里相会,直到有一天,被女孩的父亲发现。

“然后呢?”我追问。

他耸耸肩,笑了笑:“她爸约我见面,当着我的面用阿拉伯语教育了我三四个小时!”

“听得懂吗?”我忍不住笑出声。

“听不太懂,但我能感觉到他在骂我。”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不过我听懂了一句:‘女孩必须先读完大学!’”

从那天起,他开始认真学习阿拉伯语。“反正我现在已经黑在这里了,离开就再也回不来了,那不如一条路走到黑吧。” 他说这话时语气淡然,却透着一股义无反顾。

水烟带来的强烈眩晕感让我瞬间明白,为什么这里的人如此沉迷。它的上头感很像酒精,让人兴奋、微醺,仿佛短暂脱离了现实。从此,水烟成了我在叙利亚夜晚最好的消遣方式,也是结识新朋友最好的社交工具。

阿勒颇曾是叙利亚最大的城市,也是经济中心。朋友向我推荐了一家当地最大的空中酒吧,我们决定去体验一番。酒吧坐落在阿勒颇最豪华的酒店顶层,我们到的时候还太早,前台接待告诉我们:“今晚十点有 DJ 秀,不过门票要 150,000 叙利亚镑(约 10 美元)。”10美金在叙利亚可不是便宜的价格,要知道一个普通人一个月的工资也就这个数目。“没问题!” 出于好奇,我和朋友决定买票。不过,看着自己随意的装扮,我们交换了个眼神,“回酒店化个妆再来!”

从酒店房间阳台望出去的阿勒颇街景
我们居住的阿勒颇百年旅馆阿勒颇商业区的咖啡馆

十点整,我们准时出现在酒吧。 随着时间推移,人越来越多,男人们穿着干净整齐的衬衫,搭配西裤和皮鞋,女孩们妆容精致,穿着时尚的衣裳,个个美艳动人。 音乐响起,灯光闪烁,DJ登台、喷火表演、欢呼尖叫……人们在舞池中尽情舞动,香槟在空气中碰撞,夜晚在霓虹中燃烧。我像是闯入了另一个世界之中。

后来某天,我又去了一家不收门票的本地酒吧,但刚坐下不到五分钟,我和朋友便匆匆离开。那一刻,我突然明白,门票不仅仅是入场的费用,更是一种无形的阶级筛选。

这里的一切让我感到不适。舞台上,穿着暴露的女人扭动着身体,刻意迎合着那些目光,台下的男人们则直勾勾地盯着她们,一边起哄,一边随手甩出几张钞票——不多,不过是象征性的赏赐罢了。然而,真正让人作呕的,是他们眼里的占有感、评判感,甚至带着某种高高在上的施舍意味。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的,似乎不是烟味,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默认规则:女人可以被消费,金钱是唯一的话语权。

相比之下,那家高楼之上的空中酒吧,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那里的人们微醺,但仍然保持着某种克制和距离,哪怕是舞池中央的男女,也没有让我感到不适的侵略性。即便是短暂的放纵,人们至少仍在维持一种体面的假象。

这或许才是现实最吊诡的地方——金钱不仅决定了你能去哪里,还决定了你会被如何对待。

付款时,又遇到了麻烦。

在叙利亚,商铺几乎无法刷 VISA 卡,现金交易是最常见的方式。我随身带着张百元币值的美元纸币,本以为这足够应付夜晚的消费,但当我拿出美元询问时,酒吧工作人员却神色微妙地看了我一眼,低声说道:

“可以收美金,但只能找你叙利亚镑,而且汇率是 1:11000。”

这个数字远远低于官方银行的汇率,明显是一种“暗地里的交易规则”。他四下张望了一下,示意我跟着他走到角落,仿佛这场交易需要在掩人耳目的情况下完成。

我有些犹豫,毕竟这汇率割得太狠,但此刻别无选择——在阿勒颇最奢华的酒吧里,连付款都带着一丝地下交易的味道。

正当我纠结时,坐在吧台旁的一个当地人注意到了我的困境,我之前在网上询问过他叙利亚包车。他喜欢做中国人的生意, 甚至为此注册了小红书账号。他主动过来问我是不是遇到了问题,得知情况后,他笑了笑,说了几句阿拉伯语,直接帮我把钱付了。

“你认识阿荣民宿老板吧?”他问。

“对啊!”我有些惊讶。

“那就明天民宿再还我吧。”他说

我点点头,心里却五味杂陈。在一个被战争和通货膨胀重塑的国家,即使在最光鲜亮丽的场所,人们依然不得不在规则之外找到生存方式。而与此同时,陌生人之间的信任,似乎又比我想象得更多了一点。

我们的小小翻译官

哈马,叙利亚的第四大城市,横亘在两大都会——大马士革与阿勒颇之间,宛如一座枢纽,紧紧牵连着南北动脉。这里不仅是叙利亚中部最大的政府军据点,也是一个承载着厚重历史的地方,城内流淌的奥伦特斯河千百年来滋养着这片土地,而那些古老的水车,仿佛仍在诉说着昔日的繁荣与变迁。

我们原本只是打算在哈马停留,顺便探访周边的城市和历史悠久的城堡。然而,旅途总是充满意外,在这座略显沉寂的城市里,我们闯入了一场热闹非凡的婚礼。男方家族的人在女方家门前敲锣打鼓、舞刀弄枪,气氛热烈而奔放,然而我们的到来却像一颗突兀的石子落入湖面,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楼上的女孩子们纷纷探出身子张望,想要看清这群意外闯入的外国人。就在我们决定悄悄离开的时候,一群孩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将我们团团围住,兴奋地想要合影。我们试图挣脱,却发现人群越聚越多,场面开始变得有些失控。

就在此刻,小Ali(对,又是一个Ali),他像个英勇的骑士一样冲进人群,喊来了一个年长的大叔,两人合力呵斥着那些围观的孩子,为我们开出一条通路,把我们带出了那片混乱的漩涡。大叔很快离去,而Ali却站在原地,眼神中带着满满的好奇和热情,似乎仍想与我们攀谈几句。我们邀请他一起去附近的烤鸡店共进晚餐,他欣然接受。

Ali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难得的礼貌和教养,尽管只有十六岁,却已经带着几分超越年龄的沉稳。他的英语并不流利,但他说自己在努力学习,每当遇到外国人,总会主动搭话,既是为了练习语言,也希望能提供一点帮助。果然,在餐馆里,他成了我们的小小翻译官。这里的店员几乎不会说英语,而他耐心地为我们沟通,帮我们点菜,解释餐馆的特色。他看起来并不羞涩,反而带着一股发自内心的自信,那是一种在风雨飘摇中仍坚持成长的力量。

在叙利亚吃的一些食物
晚饭后,我们在夜色中穿过街道,经过一座古老的清真寺。Ali兴奋地向寺里的阿訇打招呼,不知他如何说服了对方,最终让我们有机会进入夜间的寺院,感受这片神圣之地的宁静氛围。甚至,他还让阿訇为我们演示了一次传统的按摩,那是一种带有伊斯兰特色的放松方式,带着某种历史的仪式感。

一路上,Ali滔滔不绝地和我们聊着自己的生活。他的家原本并不在哈马,而是因为内战,父亲才带着他们逃到这里定居。如今,父亲常年在沙漠中开卡车,家里就剩下他、母亲和妹妹三人。他说话时语气很平静,似乎对这样的生活早已习以为常。

大马士革市中心装修豪华的餐馆

2024年12月,叛军攻入哈马城。Ali在慌乱中给我们发来一条语音消息,背景是清晰的枪声和炮火的轰鸣。他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却仍在努力维持冷静:“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我应该保护我的母亲和妹妹。但是我们没有车,我们逃不出去……周围的人都走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我只是想跟你说再见,我的朋友!希望你记得我是个好人。”

手机屏幕上的音波抖动着,一字一句击打在我的心上。我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战争的真实,它并不是新闻报道里抽象的数字,也不是历史书上冰冷的记载,而是眼前这个曾与我们共进晚餐、热情地当翻译、带我们夜访清真寺的少年。

霍姆斯街景,叙利亚第三大城市霍姆斯街景2霍姆斯街景3前往帕米尔拉古城的路上
霍姆斯街景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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