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竟之路:南天山北线纪行(一)
所有中断的故事都成了命运的隐喻。真正的丰饶不在抵达,而在未抵达的渴望里永恒燃烧。
新疆的草原、雪山、湖泊、冰川,牛马与牧民,翻越一个垭口便是一重新天地——这近乎人类的永恒梦境,也是户外人心心念念的徒步天堂。去新疆徒步或自驾的念头盘踞已久,这个夏天,我决心将它变成现实。
最初的计划并非南天山。我和朋友小杨早前盘算过乌孙古道或勒多曼因。多日高原线,报团嫌贵且不自在,网上找陌生“搭子”又怕不靠谱,计划便一直搁浅。直到有一天,在群里看到阿呆发的乌孙古道AA组队消息。阿呆此人,稳重、专业、幽默、会拍照,虽只同行过两次,却是一位值得信赖的伙伴。几乎没犹豫,我便报了名。时间定在八月上旬。
最初的豪情是自驾驱车四千多公里,两天两夜轮番开,限定五人。细想之下,漫长艰辛过于消耗。于是转向火车。暑期新疆票源紧俏得令人窒息,卧铺秒光,只剩硬座。两天抢票未果,大家各自权衡:有人咬牙认了“铁臀”考验,有人另作打算。我选择了飞机,不停刷各大旅行App,终于抢到价格尚可的机票。小威随后跟上,我们买了同一趟航班:8月10号下午抵库车,预备十一号进山。
好事多磨。刚买完机票,坏消息便铺天盖地:新疆连续高温加暴雨,雪山融水叠加降水,各大河道水位凶猛上涨,乌孙古道反穿队伍被困各营地,无法渡河。更有心急者贸然下水被冲走…政府救援帖和亲历者惊魂描述刷屏。心,瞬间拔凉。但还有一丝侥幸:一周后能否解封?我们忐忑等待。
日子逼近出发节点,解封无望。“想走等明年吧”——各路推断几乎一致。备选方案被提上日程:新疆徒步新晋“天花板”,南天山北线。这条冷门路线今年才火爆,以其超高难度和危险性著称,小白如我本不敢问津。私下串联队友,讨论是否改走托乎拉苏草原。但八月草原枯黄,牧场收割,小花无踪,天气燥热,路线单调(无非是“不停地过草原翻垭口”),大家兴致缺缺。不得已,南天山北线成了唯一选择——一条融合草原、森林、河谷、高山碎石垭口、冰川雪原的高难度景观线。网上评价两极:博主们千篇一律“不推荐”,潜台词却分明是“极度推荐”。
临出发前一天,又一则噩耗:夏塔景区将军桥绳索断裂,桥面侧翻,游客坠入冰河,伤亡惨重。第一时间转发到群,队友们起初不以为然,疑是“小白游客乱搞”。次日官方通报坐实:景区封闭。我们仍抱侥幸:封闭的是景区,徒步穿越终点改在工地即可,无非少走一天。然而,新疆各大景区闭园整改的消息如雪片般飞来,徒步路线封锁的消息亦不绝如缕。不出所料,南天山北线也“榜上有名”。
一时间,全疆徒步客如无头苍蝇般徘徊。风闻南天山北线入口已有武警和村镇干部值守劝返。但我们的先头部队已出发。大家达成共识:无论如何,去碰碰运气。
启程:一波三折赴库车
怀着最深的不安,我们按原计划踏上飞机。新疆之远,远超想象。凌晨四点起床,赶七点第一班飞机,经鄂尔多斯中转,下午五点半落地库车(新疆时间约中午)。因退改签麻烦且费用高,我们维持原机票,另购了库车飞伊犁昭苏的航班。转机时间充裕,我和小威决定进城觅食。
打车到最近的美食城。新疆大餐慰藉了焦虑:羊肉串、拌面、酸奶,还有小笼包(小威不吃羊肉馅)。我大快朵颐,吃得极饱,以至不得不取消了与已到昭苏队友约定的夜宵局。库车烈日灼人,小威走不动,只在附近几百米溜达,参观了西域都护府(更像一个商城)和秋池古城,然后在商城里吹风刷抖音消磨两小时。无处可去,便提前奔赴机场,飞往昭苏。
晚上十一点半抵达昭苏。民宿招牌熄灯,昏暗得让人不确定是否找对地方。电话唤醒老板,才得以入住。小威或许是因即将开始的徒步而兴奋异常,毫无睡意,拉着我聊天至凌晨两点。我数次暗示该睡了,他仍谈兴不减,于是我不得不强陪着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到三四点。困倦如我,只能靠一支接一支的烟硬撑——从早四点折腾到次日凌晨四点,整整二十四小时未曾安眠,且明日要背负四十多斤的行囊,体能储备令人忧心。
突围:夜探封锁线
先前计划是晚上山,在夏塔景区附近扎营。我直觉不妥:景区周边定是重点布防区,人员密集,最易被劝返。不如选偏远入口,悄悄绕行。若一处被拦,再试下个路口。提议获得认可:一早出发,避开锋芒。
清晨八点多,我和小威起床采购面包、吃早餐,约上萌总。美食街距我们1.8公里,打不到车,索性在高原(海拔1800米)晨跑。空气稀薄,跑起来确实易喘。时间尚早,抵达时店铺多未开门,仅一间兰州拉面营业。辛苦跑步几公里,早餐如此简单。一会萌总也到了。闲聊间惊悉萌总没备营地餐和路餐,他以为会集中采购分摊背负。而实际上,此次队伍成员来自五湖四海,早已约定各自负责。担心他上山后没有吃的,我提醒他务必与阿呆确认,马上采购餐食,而我和小威携带的冲泡米饭有多的,原本打算扔掉5包,于是也给了他。我们草草吃完,去超市采购但尚未开门,只得在小店买了可乐和水,小威采购了他的路餐零食。我们千里迢迢从长沙背来的两瓶辣椒酱,在昭苏机场过安检时被没收,此地商店竟无一出售辣椒酱!在我的建议下,小威和萌总都买了保温杯,萌总又紧急采购了大量食物。最后我们三个去了蛋糕店,买了很多面包和小蛋糕,一个一个分开装——软食在徒步时远比硬邦邦的干粮受欢迎。这决策后来证明正确,尽管塞在包里被压成了“一坨肉泥”,但到底能吃。
为减负,我和小威约定搭伙:营地餐由我准备(冲泡米饭+酱牛肉,配蔬菜包和酱料),早餐煮面条和冲泡燕麦片。按七天行程准备,物资颇多,加上路餐和水,出发时背包肯定超45斤。
司机早已等候。上车时,我的2升可乐的盖子不翼而飞,小威又不喝可乐,我只能开瓶手持上车,搬包洒了一次,中途下车又洒一次。无奈,只能一口气灌下这1升多的可乐,未出发先晕糖。上车时萌总的包塞得杂乱无章,外挂四五个塑料袋,我说塑料袋不经用,路上怕被勾破,于是他一路甫一停车就冲进商店寻购布袋,几经周折才终于买到。
车行经过昭苏湿地公园(天马浴河所在地)。窗外是开阔河谷草原,麦子已收割,麦秆打包成卷散落点缀,蒙古包零星分布,还有大片向日葵。木扎特河水湍急,水源充沛,一派“塞上江南”风光。此刻不由缅怀湖南先贤左宗棠,正是他率湘军万里远征,击败外敌,收复这壮美河山,我们方有幸踏足。
受阻与转机:木扎特村的星光
抵达预定出发点(一处牧场铁丝网附近),伊宁过来的大部队还需半小时。我们下车休整,顺便帮萌总理包,把他三四个塑料袋里面的零碎东西全部清出来塞包里,只剩一个布袋子外挂,清爽不少。不多时大部队抵达,众人正欲钻过铁丝网进入牧场,一辆车疾驰而来,跳下两人。气氛瞬间凝重,毫无即将启程的兴奋。未及反应,我们被叫住——被拦截了。原来伊宁队友来时已“惊动”了夏塔乡的巡查书记。虽多次强调“自己回去,绝不从此入口进”,书记坚持“工作必须到位”,要把我们送回昭苏。无奈服从。公安车随后赶到(一辆厢式货车),将我们九人的背包一股脑甩进车厢。在路口,他们想拍合照“存档”,我们默契地集体转身——不能留下影像资料。他们客气地将我们拉到镇上,书记联系了开往昭苏的中巴。
等待期间,书记热情聊天,买来西瓜和馕,介绍“西瓜配馕”是新疆特色吃法。尝试之下,西瓜的清甜与馕的麦香竟意外和谐。新疆西瓜真便宜,几毛一公斤,十来块一大个,几十斤肉根本吃不完。
两小时后车来,书记送行。返回昭苏已下午五点多。众人暂聚美食街晚餐,再谋“夜探南天山”。伊宁队友奔波整日却一事无成,疲惫低落。我们昭苏过去的时间短,尚存期待。
在八匹马美食广场旁的小巷(较凉快),有个卖羊蹄羊头的小摊,不少当地小孩玩耍。孩子们对我们的背包好奇,十来岁的孩子试背,用尽力气颤颤巍巍。怕他们闪腰,我们赶紧扶住。小威天性爱玩,很快与骑自行车的孩子们打成一片(有个孩子车没刹车,但车技高超,会后轮蹬和悬停)。
等待间隙,我认识了来自山东枣庄的“土豆”兄弟。哥哥土豆颇为健谈,连昭苏街头的外卖小哥都能被他拉着聊得火热;弟弟则像个沉默的体育生,结实的身材裹在冲锋衣里,显得刚劲有力,轮廓硬朗帅气。听说这是他第一次高原重装徒步,出发前群里上传了他前后各背一个大包赶火车的照片,浩哥当时就说:“这小伙子怕是要把我们都拉爆。”听说弟弟还在上大学,毕业后要去当兵。徒步圈里退役兵哥确不少见,充沛的体能和意志力,总让普通人望尘莫及,我们队里就有两个。
计划最终敲定:晚上九点出发,目标木扎特村(天山村)。这条路线罕有人走,属兵团管辖,非地方乡镇管理,理论上更安全。我的提议获一致通过。我开始叫车,但这么晚出发司机还要回家,所以找车并不容易。队友不断催问,几经电话周折,我终于落实两辆车。
等待间隙,我尝了根羊蹄(7元)和一个羊头(40元)。队友多不敢碰羊头,嫌“恐怖”。我倒觉得尚可,基本吃完(剩不到三分之一)。阿呆也点了羊头,尝几口便腻了——不腥,但确实油润。入乡随俗,尝尝特色总是好的。
黄昏降临,部分队友去吃烧烤,我几次催促司机。第一辆车到了,先载五人加萌总的包(人坐不下)。第二辆车姗姗来迟,近九点说快到了,众人起身准备,转瞬又被告知需再等几十分钟。反复几次,九点多终于发车,比预定晚了近一小时。
第三次经过天马浴河。夕阳下,木扎特河水势更汹,奶白色的河水几乎漫过河堤,流速极快。车内,有人闭目养神憧憬“偷渡”,有人拍摄夕阳河流。黄哥突然发现帽子丢了。司机在一小镇停车,黄哥冲进超市,竟幸运地买到超市最后一顶帽子(自称“运气爆棚”),戴上特别合适,还顺手买了包麦片——这份好运气似乎预示了他后续行程的顺利。
前队早已抵达,为避人耳目先行一步,约定隐蔽处集合。我们闭目养神,期待夜色掩护下的“偷渡”。十点多,终于抵达。天已全黑。入口无人!众人迫不及待背好包,打开头灯。心急不想绕路,但渠道被栏杆围住。电话前队(尚有信号),告知前行左拐可过河。顺利过河后沿河堤走,植物多刺,扎得手脚又痒又痛。此地仍属危险区,随时可能被发现拦截,无人敢停。路况危险,仅靠头灯照明。
约二十分钟走出河堤,开始翻越牧场。翻过去后,前队的阿呆前来接应,示意关灯。稍作休整,队伍在沉寂中出发。我们在河左岸行进,右岸有机动车道,偶有车过,对岸偶有光亮人声。恐惧如影随形:怕被揪住。尤其听闻前队进来时还碰到护林员的盘查。队伍在死寂中潜行,漫天星光倒也不黑。走着走着,左前方山垭口处,一轮金黄的圆月缓缓“吐”出,如蟾蜍吐珠。月光倾泻,四下铺满圣洁银辉,这就是所谓的“山口吐月”奇观。我们走得很快,穿过几次河床和路旁坪地,终于开始沿小土坡爬升牧场。
夜爬不易。起步是连续几个几十米的小坡,每个坡上去后都有一段平路,众人稍歇。近午夜一点,接近山麓,需进入树林爬升。此时问题凸显:大家水所剩无几(明天做饭和今日饮水都成问题),且此为新线,地图无水源标注。坡度变陡,无路可循,在林间穿行需不断等待。王哥背负很重重(仅次于阿呆,约四五十斤,因带了无人机),十分吃力,一直落后,黄哥主动陪着他(谁料他后程发力,最终完成挑战,似乎印证了买帽子开始的“幸运”)。小威爬得很快,走在前面。问他感受,答“比爬雪山还累,背得太重了”。我则处于“既不轻松也不特别累”的状态,只是每次坐下休息,起身需小威或他人拉一把。浩哥最轻松,总挑“好走”的地方独自行进,步履轻松闲逸。阿呆稳居前队,适时安排休息。枣庄兄弟走的不慢,哥哥土豆和我节奏相仿,边喘边聊几句;弟弟发动机强劲,几十米高的小坡不带停歇,一口气直拔到顶,不像我我每走一小段,便要停下来喘几十秒调匀呼吸,背包带勒得肩胛骨生疼。
不知爬了多久,不知歇了几次。天气不热,疲惫尚可忍受,只是频繁的攀爬与等待消耗耐心。终于,不知谁发出一声低低的欢呼——我们登顶了!再走几步,一片豁然开朗的坪地展现眼前,足有几万平方米,平坦开阔,遍布冷杉云松。一道铁栅栏分隔牧场,草地上牛屎遍布,幸而今晚无牛。时间已近凌晨四点。此地便是今夜营地。原定七点出发的计划被推翻,众人约定多睡会儿,九点再走。
营地:云杉坪的晨光
各自安营扎寨,兴奋未褪。小威则做出了更务实的决定——为了减轻每天收搭帐篷与拔营时理包的负担,他一出发便与浩哥约定混帐。高海拔徒步中,两人共享一顶帐篷、分摊地布和帐杆重量,是公认的减重良策。此刻他自然拎包入住浩哥帐篷,一路再未为扎营费过神。水源匮乏,早餐无法开火。插曲发生在清晨:阿呆设了从五点到七点的密集的闹钟(每隔十分钟一个)。闹钟顽强地响个不停,他自己却沉睡不醒。我和浩哥先后去他帐篷提醒。他按掉一个,后续闹钟仍持续“骚扰”。结果大家从五点左右开始就没怎么睡好。迷迷糊糊到七点多,纷纷起身。
晨光中,营地的真容令人惊喜:恍若玉龙雪山的云杉坪!云杉挺拔,草甸如茵。众人收整、拍照,无人机升空。风景绝美,心情更佳——我们终究是进来了,突破了封锁与围追堵截。安全感油然而生,至少这两天可安心行走于天山腹地。
兴奋之余,一丝隐忧仍在:这是一条全新路线,无任何标注,水源未知。我们水囊已空,大部分只剩不到一瓶水。除了萌总这位“水大户”(他神奇地还有两三升水),其余人岌岌可危。早餐只能将就。我和小威搭伙,无火可开,随便吃点干麦片和路餐。小威吃了浩哥给的蛋白粉混合无糖麦片,抱怨“难吃,没味道”(后来我下撤分物资时,他好像忘了拿我们的麦片和蔬菜包)。
九点多,准备拔营时,王哥过来告别。他坦言背负过重,跟不上队伍,昨夜拖累大家,决定独自下车另寻轻松路线。虽经劝阻,他去意已决。互道珍重,我给了他两个拼车司机的电话。他独自离去。
剩下八人,踏上第二天征途。未曾想,这竟是全程最“痛苦”的一天——无关路险,只因缺水。每人仅剩不到一瓶水,前途水源渺茫。唯有萌总,这位深藏不露的“水大户”,在众人焦渴的目光中,于次日甚至第三日,还能如魔术师般从包里缓缓掏出一瓶可乐。
(第一部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