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逆流而上的父子行 - 广西 - 8264户外手机版

  广西

电影《三峡好人》于2006年上映,是贾樟柯执导的剧情片,它以三峡工程为大背景,通过煤矿工人韩三明寻妻、护士沈红寻夫两条线索,展现了大时代变迁下县城里普通人的生存状态与情感困境。既记录了三峡地区的拆迁与变迁,也借角色的寻亲之旅,探讨了普通人在动荡现实里对情感归属、生活尊严的执着追寻,传递出对平凡人生的深切关怀。



影片以一首《好人一生平安》作为主题曲,八九十年代的时候,这首歌作为电视剧《渴望》片头曲曾经也飘扬在大街小巷,此刻,仿佛一直飘荡在我脑海里那关于三峡的回忆中:



谁能与我同醉



相知年年岁岁



咫尺天涯皆有缘



此情温暖人间





某个夏天,这是一趟去向西北的旅行,途经三峡北上也是我们的既定目标,下班送父亲回红水河边的老家则是起点。那个傍晚,吃过饭我们爷俩就出发了,车刚开上高速,我就觉得眼皮发沉,昨晚收拾行李到半夜,加上一周的工作疲惫,整个人像灌了铅。“我困了,找个服务区停两分钟,睡会儿再走。”我揉了揉眼睛,把车拐进最近的服务区。刚把座椅放倒,闭上眼,刚要睡过去,旁边副驾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塑料袋摩擦的动静,断断续续,却格外清晰,像根细针,一下下扎在我紧绷的神经上。困意被搅得无影无踪,火气“噌”地就上来了。我猛地坐起来,刚要发作,就看见父亲手里举着个绿色小盒,脸上似笑非笑:“我好不容易翻出来的风油精,你涂一点提提神,开车别犯困。”那瞬间,所有的怒火都像被扎破的气球,一下泄了气,只剩射门踢到一团二百斤棉花上的憋屈。“知道了,”我闷声说,“你也歇会儿吧。”他点点头,却没靠在椅背上,眼睛一直盯着窗外,好像想把沿途的风景都刻在脑子里——虽然这黑夜什么都看不到。就在这你奈我何的感觉中,弥漫着一个老年人刷到了存在感的莫名喜悦。



回到村里时,叔和几个乡亲以及堂弟鸿、琳已经在院里摆好了酒桌,塑料凳围成一圈,桌上摆着花生、土鸡,还有绝不缺席的广西公文包。“回来啦?快坐!”叔笑着招呼我,给我倒了杯酒。酒桌上的话题,永远离不开国内时事,有时还有国际时事,以及革命的决心及广西狼兵的勇猛,比如“拔群精神”,乡亲们聊起韦拔群的故事,眼里都闪着光,说“咱们这地方,就得有这股子拼劲”。你很难想象,一个藏在大山里的小山村,村民们既能紧跟国际时事,又能把革命故事讲得绘声绘色,仿佛就在昨天、就在眼前。



这些年,我一次次从这里出发,去城里上学,去外地工作,去各地奔波;也一次次回到这里,带着疲惫,带着收获。有些人来了,有些人走了,村里的房子翻新了,路也修宽了,可酒桌上的话题,亲人们的热情,还有这杨桃的味道,好像从来都没变过。我希望,自己也能像这里一样,不管走多远,心里的那份念想,那份踏实,永远不变。



次日一早,我要出发去河池接Q和儿子,再往三峡走。昨晚自信满满的在酒桌上宣布要赶七点的早路,结果还是睡过了头,九点才醒。叔已经从地里回来了,裤脚沾着田泥,坐在门槛上抽烟。“你爸等你去吃粉呢。”他咧嘴一笑说道。话音刚落,父亲施施然从村口国道上走来,精神比我好多了,退休真是养人,工作使人衰老。堂弟琳在村头开了一家酸菜鱼粉,味道鲜美,引得附近的村民都竞相来食用,我们当然不例外。



“来啦。”琳仿佛昨夜没有喝过酒一般精神,把两碗热辣滚烫的鱼头粉舀出,他每天5点都要起来开始做准备工作,煮粉用的料子是自己的鱼塘出产,我这位堂弟的勤奋一直是乡里有名的。“赶紧吃,吃完好赶路。”父亲催促说道,父子在粉店里挥洒得一头汗水,昨夜的酒依然消散在雾气腾腾,我正在并肩奋力扒拉着粉,突然一盒风油精伸了过来,对你没看错,又是这玩意。“带上,路上蚊子多,困了就抹点。”我摆手说车上有,他却固执地想按住我的口袋:“带上!听我的!”争执间,我扒拉光了碗里的粉,看了眼时间,再不走就赶不上接儿子了,赶紧跳上车仓皇跑路,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种关心我多是逃避的,一方面是真的有很多风油精了——父亲每坐一次车必然留下一瓶,然而却仿佛永远不够似的往里塞,一方面也是对于长年来这种不管实际情况强迫式的“我觉得你需要”式关心相当抗拒。发动油门的一瞬间,那瓶风油精在意料之中依旧不屈不挠的从车窗外面飞了进来,精准的掉在副驾驶。我抱头鼠窜的一溜烟的跑掉,远远看到父亲站在路边,手还举着,“路上小心!前两天我刷视频看到西北马路上有人撒钉子!”他的声音从车后远远传来,带着点喘。我嚎了一声:“得咧知道了!”从后视镜里看他,直到他的身影被晨雾裹住,再也看不见。

琳的鱼头粉



车往河池走,路过红水河边时,我特意停了车驻足。雾气还没散,河面上飘着一层薄薄的白,像给河水盖了层纱。几个村民在岸边等待着轮渡,轮渡从河对岸驶来,穿过薄雾,慢悠悠的,“腾腾腾”的柴油发动机很是有劲。我脱了衣服鞋袜,一跃入水,水有点凉,却透着股清爽。游到河中间时,我回头看岸边,晨雾里的村庄像浮在云里,村民的身影已经在船上,在雾里不尽清晰,却像一幅慢慢动的国画。那些轮渡上的人要去哪里呢?是去对岸的地里干活,还是去镇上赶集?后来在三峡,我又看到了很多这样的人,他们乘着船,在江上来来往往,为了日子奔波。这条河,这条江,好像从来都不是隔断,而是连着一个个家,连着一段段日子,生生不息。



水边的人们





中午十二点,终于到了家里。之前说好在楼下接驳行李然后马上出发的,谁知下楼迎接我的只有Q,我问道儿子呢?回答我的是一阵沉默和一张黑如锅底的脸,我心想这真邪性了,要怎样?是不是要来世界大战,孩子呢?我给儿子打电话,他却半天不接,只好上楼敲门。敲了好几下,门才开,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眼睛还没完全睁开,手里还攥着平板。“怎么才起?”我皱着眉,“不是跟你说好了十二点出发吗?”他揉了揉眼睛,说:“昨晚玩游戏玩到半夜,没听见闹钟。”



突然明白了Q的意思,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却还是耐着性子让他赶紧洗漱收拾。他慢吞吞地走进卫生间,半天没动静,我催了好几遍,他才磨磨蹭蹭地出来。那一刻,我心里就隐隐觉得,这趟路上,看来是少不了真的要世界大战,参战国或许两个,或许三个,战胜国怕是一个没有,双输或者三输。道理都懂。

不辣他们可能不会做菜

傍晚到了湘西的酒店,吃过一顿辣死人不偿命的宵夜,我把行李扔在房间里,让孩子先去刷牙。他却往沙发上一坐,打开平板就开始打游戏,头也不抬地说:“等打完这局。”我耐着性子等了十分钟,屏幕上的游戏一局刚结束,他又点开了下一局。“现在就去!”我走过去,把他的平板拿过来。他猛地站起来,跟我抢平板:“你凭什么管我!”



“我让你刷牙,你的牙都啥样了?还有,看你的眼睛,每天血丝满眼还玩?你以为我想说你吗?我早都想自己睡了,我开了一天车知道不?”



“我有没有权力不刷牙?”



这是什么鬼问题,还把我问蒙了,你说没有吧好像不太符合现行法律,你说有吧那不是打自己嘴吗?行吧,积压了一路的火气瞬间爆发。从送父亲回家的疲惫,到路上的奔波,再看他这副叛逆的样子,我忍不住吼了他一句。他也倔,梗着脖子跟我吵,说我总是不理解他,只会管着他。



争执间,我抬手打了他一下,不重,却让他瞬间红了眼。他咬咬牙到洗漱间刷了起来,唰唰唰的声音没有两分钟就停了,好家伙应付我是吧?我想起他那去看过牙医几百次的牙,心头莫名的业火更是烧过了天——王小波说过,愤怒是无能的体现,我想是的。强压情绪,我走过去说道:“你再不好好刷,我真的要动手了。”回答我的是一片寂静,这是我最忍受不了的冷暴力,特么还能让你把我暴力了,我拎着他脖子出来丢到床上,按着用衣架给他屁股上来了好几下。说来当时我心里气愤之余觉得是可笑的:这货都差不多和我一般高了,居然还要用打屁股这种方式教育。一时间嚎啕大哭的声音弥漫了旅馆整个标间,另一边躺着的Q默不作声,裹紧了被子把身子转向墙壁那边。《悲惨世界》,这满地鸡毛里我想到了这本书名,本来出来玩不是应该开心的吗?这世界为什么总是让人觉得如此悲惨无望,卧槽。



暴揍没持续多久,因为我也深感无趣。孩子挣脱了哭着跑到了他母亲的床上,不停的哭着,昏暗的灯下,我也是烦躁的开了旅馆瓶装水猛灌,灌下去一瓶半之后,我冷静了下来,好好讲道理是必须的。



“抛开这动手不说,说句很俗我也很讨厌讲的话:我是不是为你好。你为什么死都不刷牙?”



“我有没有权力不刷牙?”我又语塞了,好家伙,复读机是吧。



“你还不明白吗?很明显他就是无法抛开现在这次不说啊。”Q的声音仿佛来自于地狱,检查了孩子屁股的她多少带点幸灾乐祸,像极了等吃人血馒头的吃瓜群众。“恩,还有点人性,没有很用力。”



“讲道理我没怎么打过你吧,你不做作业我也很少骂你,你老师冤枉你我都是好好问过你真相的对不对。”



“不,你打过,三年前你就打过我!”角落里本来已经弱下去的的哭腔仿佛又要崩溃了。



我愣了一下,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说的是哪一次?对我而言,有了孩子之后已经尽量不在家里发脾气,但却总是忍不住,我自认为是极少会动手的,而他,居然记了这么久。我哀叹了一声:为什么总是不记得自己伤害过别人,却总记得别人伤害了自己?



“对不起,”沉默了几分钟后,实在想不起来的我声音有点发涩,“是爸不好,不该用暴力解决问题,也没有解决任何问题,我道歉。”我走到那孩子面前,他正在抹着泪,我心里一酸,把他搂进怀里。他的肩膀已经有点宽了,不再是那个能轻易抱在怀里的小孩。“以后爸爸努力再也不随便发脾气了,”我说,“有什么事,我尽量好好说,你抱抱爸爸吧。”他的双手是下垂的,只管在低泣。“男人心胸宽大一点,这事儿咱们就过了行不行,不行你也同样揍我一顿。”“你明明知道我揍不过你,你知不知道一个四十岁彪形大汉在一个小学生面前是什么样的压迫感呜呜呜……”我去,压迫感,现在的孩子懂的真不少。一番开解之后,那两只瘦弱的手臂还是抱住了我的背,虽然极其不情愿,我心想,这会不会是咱们记忆中最后一次拥抱,我上一次拥抱父亲又是什么时候?为何我们早已远远记不得上一次拥抱父母,甚至是任何人的滋味。



那一夜,我们聊了很久,像两个朋友,聊到半夜2点多,我喝了四瓶水,最后我去厕所时,感觉自己多少有点肾虚,这该死的中年,人到中年万事忧。出来时孩子已入梦,看着他的脸上仍有泪痕,世界大战以此结束,在这热火朝天的陌生城市,空调冰冷的房间里恍如另一个世界。无论如何,矛盾毕竟是解开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如果不是这一番忏悔,他会不会记恨我一辈子?



我们应该带着爱走下去,我想起了崔健《假行僧》那句歌词:“我要这所有的所有,但不要恨和悔。”





第二天早上,闹钟还没响,我就被嘈杂的游戏BGM吵醒了。睁眼一看,儿子早已醒来,正在玩着上次老唐来时送的便携街机,那是他最爱的游戏《合金弹头4》。“臭老爸,快过来!”他看见我,兴奋地招手,“我在游戏库里找到这个了,你快陪我玩!”我揉揉眼坐了过去,两个人嬉笑怒骂的拿起摇杆干了起来,仿佛昨天的一切已不复存在,男人的快乐也许就这么简单。

游戏



我们坐在地毯上,玩了整整一个小时。达到快乐的路途遥远,如果此刻就很快乐,何必急着要走呢?阳光从窗帘缝里照进来,落在他脸上,睫毛长长的,在眼睑下投出小小的阴影。他学得很快,噼里啪啦的给我介绍着隐藏关卡。我咧嘴笑了,他可能不知道,为了在他面前炫耀一下,这个游戏我偷偷练了很久,早已可以一命通关,就等着哪天给他个惊喜。那一刻,我突然觉得,父子之间的时间好像慢了下来,那些生活中的鸡毛,仿佛已经暂时吹到了远处。



车往宜昌走,越靠近长江,风景越不一样。路边的山变得陡峭,不再是红水河和湖南那种和缓的丘陵,而是直挺挺地立着,山势险峻,铺满了绿树。江水在山脚下蜿蜒,像一条碧绿的带子,远远望去,分不清哪里是山,哪里是水。儿子趴在车窗上,指着远处的江面对我说:“爸,那就是长江吗?比红水河宽多了!”我点点头:“是啊,这就是长江,前面就是三峡了,咱们今天就能看到三峡大坝。”

三峡



到宜昌时,天已经快黑了。我们沿着长江往三峡走,导航把我们带到了秭归县——那里是屈原的故乡。我们绕进某段山路,那里有个方位点能俯视整个三峡大坝,村里的路很窄,车子开得很慢,车轮压过石子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路过一户农家时我们停下了车,再往里走得徒步,天色快黑透,大巴山里弥漫着炊烟。男主人站在门口招手,身上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你们是来观景的吧?前面有个观景台,正对着三峡大坝,我家也能吃饭,你们要不要尝尝?”我笑着应承,看完刚好就饭点不是。



路的尽头是茶园,一个小小的“观景台”,藏在大巴山的暮色中。俯视过去,三峡大坝就横在江面上,像一条巨龙,把长江拦腰截断。华灯初上,大坝上的灯一盏盏亮起来,白色的灯光照在江面上,波光粼粼的,像撒了一把星星。这里甚至有个本地老奶奶在卖水果,估计不久后此地会成为网红景点。几个路人站在茶园里,拿着手机拍照,一对小情侣互相依偎着,男生把外套披在女生身上,小声说着话。



“臭爸,这也太壮观了吧!”儿子跑到坡上往下看,眼睛里满是惊喜。风从江面上吹过来,带着点江水的湿润,吹得他的头发飘了起来。我走过去,站在他身边,跟他说起三峡的故事,说起这三段峡谷各自的模样。



三峡是长江上最壮丽的一段峡谷,西起重庆奉节白帝城,东至湖北宜昌南津关,全长193公里,由瞿塘峡、巫峡、西陵峡三段组成,每一段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景。西陵峡是三峡中最长的一段,有66公里,也是曾经最险的一段。以前的时候,西陵峡里有很多险滩,比如崆岭滩、青滩、泄滩,这些滩涂水流湍急,暗礁密布,船行到这里,都要小心翼翼,船工们还要喊着号子,一起用力拉纤,稍有不慎就会触礁。现在虽然建了三峡大坝,水位升高,险滩变成了平湖,但西陵峡的风光依旧迷人。

导航地点:秭归县洗脸坪



三峡,改变了多少人的生活?三峡工程带来了大规模的移民搬迁。为了工程顺利推进,超过130 万库区百姓告别故土,他们有的搬到了周边城市,有的远赴其他省份。在《三峡好人》中,便生动展现了拆迁大背景下,人们的生活变迁与内心的复杂情感。韩三明和沈红在寻亲路上,见证了城市的拆除与新建,那是无数普通家庭命运转折的缩影。而从宏观电力产业角度而言,三峡水电站作为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水电站之一,每年输出巨量清洁电能,为华东、华中等地区提供了强大的电力支撑,极大缓解了用电紧张局面。水电产业绿色、可持续的特点,助力我国能源结构不断优化,减少对传统化石能源的依赖,为经济社会的稳定发展提供了坚实保障。山风掠过耳畔,我望着孩子沉默不语、瘦削的背影,他眼前的三峡大坝灯火通明。葛洲坝学院、三峡大学就静卧在远山的褶皱里,此刻必然像两颗缀在中华大地上的星子,亮着彻夜的光。我可以想象那里的窗子里,热血的年轻人眼眸里映着图纸的线条,指尖拂过仪器的冰凉,满心满眼都是要把江水驯服的热望。孩子,你在想什么呢?我悄悄长出一口气,人生根本无法把握,但是如果可以去期待,我希望你能一头扎进自己热爱的光里,让这些经历,在你心里长成会呼吸的藤蔓,缠绕着对山河的眷恋,最后能亲手给这天地,添上属于你的、带着体温的刻度。那时你的未来,必定该像此刻江面的光,碎成千万片,每一片都闪着透亮的梦。





第三天早上,我们沿着三峡往巫山县走。巫山已经属于重庆地界儿,巫峡以秀丽闻名,全长46公里,是三峡中最曲折的一段。峡谷两岸的山连绵起伏。巫山十二峰中最有名的就是神女峰。神女峰上有一块巨石,像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江边,守护着过往的船只。李白的“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就是在巫峡写下的,而毛主席“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描绘了伟人对建设三峡大坝、改变世界的宏伟构想。我们没坐那种载满游客的豪华游船——我想带儿子看看更真实的三峡,看看江面上普通人的日子,看看那些生活中的“三峡好人”。在巫山码头转了一圈,我们了解到,这些客船就像陆地上的巴士一样依旧还贯穿着人们的生活,我们登上了一条去抱龙河的船舶,距离开船时间已经不久,这还不一人一个杯面吃了起来。“臭老爸,船会不会晃啊?会不会晕船。”儿子一边吃一边问我,眼睛盯着晃动的江面。旁边一位背着竹篓的老奶奶笑了,露出几颗假牙:“小朋友别怕,这船稳得很,奶奶每周都坐它去女儿家送菜呢。”说着还从竹篓里拿出个橘子塞给儿子,橘子皮上还带着新鲜的露水。



此时,重庆的日头正毒,热辣的阳光像泼下来的热油,晒得人皮肤发烫。船老大黝黑的背心上淌着汗,在船头“哐哐”敲着铁皮:“赶紧找位置坐,马上要开了!热死个仙人板板!”他边喊边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抹了把脸,汗水混着毛巾上的灰,在脸颊上冲出两道白印。

船舱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有衣服被汗水洇湿一大片,在甲板的塑料凳直接睡下的小年轻,手里还紧紧攥着冰汽水;有提着布包、扇着蒲扇的阿姨,蒲扇上印着“巫山恋橙”的广告;还有几个扛着工具的师傅,黝黑的胳膊上青筋暴起,工具上的铁链“哗啦”作响,应该是去干活的。我们三人一行在甲板坐下,好奇地看着江面上的风景,额前的碎发很快被汗水粘成一绺一绺。船开了,慢悠悠地往抱龙河走。江水略微浑浊,还时不时飘着令人遗憾的垃圾,两岸的山越来越近,有的山壁上还能看到挂着的藤蔓,偶尔有几只鸟从山坳里飞出来,掠过江面,翅膀带起的风都带着热气。儿子此时展现出他少年的样子,站在船尾看着滔滔江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着他的背影,我忽而有点困,就往船长室挪了挪——船老大在里面掌舵,角落有个小凳子。“老板,不介意我在这儿歇会儿吧?”我问他。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没事,坐!这船好开,顺着江走就行。热惨了噻,你看我这汗,跟下雨一样。”他手臂往额头上一抹,汗珠“啪嗒”掉进方向盘旁边的搪瓷缸里。我从背包里翻出包臭豆腐,递给他:“尝尝,我们广西的特产,味道有点特别。”他接过去,打开闻了闻,眼睛一亮:“这味道够劲!我喜欢!就爱这个重口味!”



我们就这样聊了起来。他带着浓浓的四川口音笑道:“别笑话我,我没读过多少书,就会开船。重庆这天气,热得脑壳都发昏,说话都不利索了。”我说:“巧了,你是‘川普’我是‘南普’,咱们俩凑一对,谁也别笑谁。广西也热,但湿热得多了,不像重庆这么干辣辣的。”



他说自己是四川那边的移民,二十多年前,三峡大坝开始建,他们家来到了重庆。“那时候舍不得啊,”他叹了口气,手里的方向盘轻轻转了一下,避开江面上的一块浮木,“老房子住了一辈子,门口就是长江,早上起来就能听见江水声,晚上坐在门口乘凉,能看见江面上的渔火。搬到新地方,刚开始总睡不着,总想着回去看看。重庆这太阳,把房子的瓦片都晒烫了,踩上去像烙饼。”

船老大和臭豆腐

这话让我再次想起《三峡好人》。电影里,那些三峡移民离开故土,有的在废墟里找旧家的痕迹,有的在新地方摆个小摊谋生,有的坐着船在江上来回漂泊,像没有根的草。眼前的船老大,不就是电影里的人吗?他们都是三峡的孩子,虽然离开了老房子,却把根扎在了这条江上。而我们呢?我们来自红水河边,我们也是河边人,广义来说,哪个中国人又不是生活在长江、黄河流域的呢?



“后来我就去学开船,”船老大接着说,“每天在江上来回跑,看着这条江,心里就踏实了,好像老房子还在一样。重庆这天气,夏天开船最恼火,驾驶室里跟蒸笼一样,风扇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有一次夏天,江面上起了大雾,什么都看不见,我只能慢慢开,靠耳朵听——听江水撞礁石的声音,听远处船的汽笛声。那时候心里也怕,要是撞到礁石,这一船人都危险。汗水流进眼睛里,辣得生疼,也不敢用手擦,只能硬挺着。”



我问他:“这么危险,为什么不换个工作?”他笑了笑,指了指江面上的一艘小船:“你看,那是老张的船,他比我还大两岁,也开了一辈子船。我们这些人,除了开船,别的也不会啊。而且,这条江养了我们一辈子,我们也离不开它。对这片江,是真有感情。”他还说,很多亲戚都搬去了外地,有的去了佛山,有的去了东莞,“他们在那边打工,过得挺好的,去年我还去佛山看我姐,开车要十五个小时,路上堵得很。重庆这天气,出了门就不想动,还是在江上吹吹风舒服。”



“广西好像很少听说有三峡移民,”我随口说了一句。他突然转过头,眼睛盯着我,好像有点不相信:“确实没有?”我点点头:“真没听过,至少我没见过。”他哦了一声,又转回头看江面,好像在琢磨什么,顺手把水杯往嘴里一仰,“咕噜咕噜”灌了几口凉茶,罐子上印着“重庆农村商业银行”的广告,是他去镇上办事时领的。



下船时,码头的广播正循环播放:“抱龙方向客船即将靠岸,请注意安全……”船老大帮我们把背包递上岸,自己则蹲在船舷边,拿块抹布擦着船身,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掉,砸在江面上,瞬间就没了影子。“兄弟,你再想想,广西真的没有三峡移民?”我顿足,想了下,说:“真没有,要是有我知道,再来告诉你。”他似乎这才放心地点点头,挥挥手,我也挥挥手,两个人,消失在各自的江湖路里。



抱龙河,这源自巫山深处的灵动溪流,一路欢歌。在与雄浑长江交汇之处,清浊相融,绘就自然的奇妙诗篇。这条河宛如一条灵动的丝带,自重庆巫山的崇山峻岭间蜿蜒而来。它流经抱龙镇,抱龙镇有着悠久的历史,早在明清时期就因独特的地理位置成为重要的水陆交通节点。因抱龙河河道平缓,水深适宜,是天然的水运通道,往来商船频繁,运载着山货、布匹、盐巴等物资在此集散交易,逐渐形成了热闹的集市。四方商贾云集,带来了不同地域的文化、习俗与技艺,让小镇充满生机与活力。现在村民们仍种植着柑橘、脆李等水果,以及水稻、玉米等农作物,此外,随着三峡地区旅游业的蓬勃发展,民宿、农家乐逐步多了起来,形成了大巴山脉深处新的风景线。

抱龙河与长江交汇,那是一种自然与人文交织的独特景致,承载着小镇居民的悠悠岁月与生活希望。



从镇上坐着同样航线的另一艘船往回走时,我们路过江边一处浅滩,见一艘的小船泊在岸边,船篷下坐着个戴草帽的男人,正慢悠悠地整理鱼竿。江水里有两个身影扑腾着,是附近的孩子在游泳,笑声顺着风飘过来,脆生生的。儿子看得眼馋,拉着我胳膊:“爸,我也想下去游!”我笑着拍拍他:“你可还年轻,别想不开。”到巫山码头,回来时比出发更热闹。远远还没靠岸,都看到岸边挤挤挨挨停着几十辆摩托车,有载人的摩的,车身漆成亮眼的红色,车夫们戴着头盔,扯开嗓子喊:“走不走?到县里走咯!”还有拉货的三轮摩托,车斗里堆着鼓鼓囊囊的麻袋,麻袋口露出紫莹莹的巫山脆李,果梗上还挂着水珠,那是当季最俏的果子。


无所不能无处不在的钓鱼佬



我注意到同船的人们,有老人有孩子,从抱龙河的镇里过来,对于靠岸翘首以盼,疲倦的双眼带着期望。

码头上人来人往,背着背篓的妇人步履匆匆,背篓里装着刚摘的蔬菜;放假的孩子追逐打闹,不惧炎热;还有提着礼品盒的游客,在“巫山恋橙”“重庆三峡银行”的广告牌下拍照。儿子被一辆卖脆李的小推车吸引,摊主是个中年大叔,面前摆着个大竹匾,脆李堆得像座小山,他拿起一颗擦了擦,递给儿子:“尝尝,我们巫山的脆李,又脆又甜!”儿子咬了一口,眼睛瞬间亮了:“臭老爸,真的好好吃!” 这样的卖李人在巫山街头比比皆是,我付了钱,买了一小袋脆李。儿子边走边吃,脆李的清甜汁水在嘴里散开,混着码头的烟火气,成了这趟旅程里又一个鲜活的记忆。


码头



我回望那船出发时的江面,船老大应该已经回到自己岸上的家,天空中山雨欲来风满楼,车子仍停靠在码头的空地,孩子蹦蹦跳跳的走在前面,“还是个孩子啊。”我笑了,望着儿子的背影,心里忽然柔软得一塌糊涂。这一路,从红水河到三峡,从父辈的牵挂到孩子的好奇,人和人之间总是越靠近就有越多的争执,是不是只因为我们心里都堆满成见。但是此刻那些平凡日子里的奔波与眷恋,那些山水间的烟火与诗意,都在这一刻融在了一起。我多希望孩子能记住这些——记住船老大的“川普”,记住码头上脆李的甜,记住江面上钓鱼人的悠闲,记住这天地辽阔,记住人间烟火的温暖,更记住无论成功失败,永远有一个男人会在等他闯荡归来。



傍晚,我们住在江边的一家小旅馆里。房间很小,却能看见江景。到重庆必须是火锅,吃饱喝足回到房间夜已深了,我以为儿子会像往常一样,一回到房间就争分夺秒的找平板打游戏,没想到他却从背包里拿出个本子,坐在桌子前写起来。我走过去,想看看他写什么,他却赶紧把本子合上:“不给你看!这是我的‘著作’!”

作家



我愣了一下,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那时候我也喜欢写东西,把心里的话都写在本子里,却从来不让父亲看。父亲总说:“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我却总是摇摇头,觉得他不懂我。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为什么,我们之间话越来越少,现在,儿子也这样对我,我才明白,原来两代人之间的隔阂,从来都不是谁的错,只是我们都忘了,曾经的自己也是这样。一时无语,开窗呆呆看着夜里的码头,白天繁华的码头冷冷清清,当地的人们早已进入梦乡,等着第二天的繁忙,巫山夜雨已经飘扬了起来,红水河出发,再从西陵峡到巫峡,我像是那逆流而上的鱼儿。忽而想起我说广西没见过三峡移民时,那位船老大的反应,我有理由猜测他是不是有一段故事在这流水之中,有过他牵挂却永远再见不到的人。如同电影里,那位寻找妻子的煤矿工人韩三明,为了寻妻来到三峡,体会到了生活百味,那个年代人们转身就是一辈子。现在呢?《三峡好人》的片名,英语翻译是“Still Life”,生活如同江水从不停息,我走到这里,背负了多少故事,淌过多少河流,看过多少人生?但仍是做不好一个儿子,一个父亲,却依旧得做下去,得继续在有生之年努力着,一次次的犯错,又一次次的破涕为笑,就算明知道生活这一条河流,逆流而上是多么艰难,但总有一些牵挂,那是值得努力活下去的理由,It’s still life。



—— “一个两千多年的城市,两年就把它拆了。”



——“现在的社会不适合我们了,因为我们太怀旧了。”




有过多少往事



仿佛就在昨天



有过多少朋友



仿佛还在身边



也曾心意沉沉



相逢是苦是甜



如今举杯祝愿



好人一生平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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