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谢瓦基佛塔我给司机导航前往古尔达拉佛塔,虽然我明知天黑前应该无法完成往返但还是固执的坚持前往,沿途的风貌越来越原始,逐渐进入洛加尔省地界,该省除了穿省而过的喀布尔-坎大哈公路几乎全部都位于矿区的范围之内。翻越一座山口时被塔利班拦下,照例检查通行证和护照,随即让司机停车等待,说是会派车前来接我,我起以为是可以坐军用的越野车进山,还在想是否能直接开到佛塔脚下。半个小时后来了来了两辆越野车,两名持枪的塔利班夹着我坐在一辆车的后排中央,我只能用翻译软件告诉他们我来的目的,他们略带敷衍地满口应承会带我去,但待汽车驶过拐去古尔达拉佛塔的路口我才意识到事情并没有如我想象般顺利。我最终被送到距离主干道几公里外,需要穿过一片村庄才能抵达的一大片草场,地面如天鹅绒毯般柔软,牛羊在远处闲庭漫步,草场的半面被一条水渠环绕,水渠边植满了一排整齐而又纤细的柳树。远处的田埂上孤立地长着几棵杨树,几片轻柔的云彩似乎顶在树梢,却更衬出原野的空疏和寂寞。阿富汗的美丽总是在不经意间闯入视野,总是与周边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例如贾拉拉巴德附近的喀布尔河谷和这片草场,如茵的翠绿、灰蓝的河水与深褐色的山体交相辉映,界限分明,有着极强的视觉冲击力,亦或是从一片破败的平房中走出的年轻少女,一袭罩袍将骨感的身材彰显的凹凸有致——在伊朗黑色的罩袍下更是如此,不经意间掀开头帘向外张望时精致的五官便会成为视线的焦点,淡色双眉下的一双眼睛淡然而又深邃,恍若海洋般深不见底。
此时在一群塔利班的簇拥下我来到草场中央,一位光头的中年官员和另外两名大胡子席地而坐,并招手示意我坐下,我利用这一机会用余光左右扫视,大概数了数被二十多个塔利班团团围住,分布在外圈的一直持枪站立,靠近长官的内圈随后都席地而坐,或坐或卧,审讯的气氛令我略为紧张。光头官员不会英文,只能打电话给翻译与我交流,我反复声明我只是来旅游的游客,并将佛塔的照片展示给他看,表示今晚要回到喀布尔去,随后他拿走我的手机检查相册,还翻了翻微信和其他软件,但最后竟然直接把手机塞进自己的兜里丝毫没有归还之意,虽然一直在说“no problem”但我仍从他深不可测的眼神与不明所以的微笑中察觉到一丝异常。阿富汗的普什图族城府极深,在这里非常容易与一位看似玩世不恭的人推心置腹,面对塔利班还是要听其言观其行为妙。
光头官员与电话里的翻译反复询问相同的问题,并与另一位官员通话许久,一直到太阳快要落山都没有丝毫让我离开的迹象。没有光线的山谷瞬间凉意袭人,群山的阴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没草场,但围坐的塔利班似乎在越聚越多,我此时心生怀疑如果这不是塔利班而是地方武装就十分危险,因为地方武装即反动势力会挟持人质尤其是外国人作为筹码与塔利班谈判,且不会因为忌惮中国而优待在阿华人,而阿富汗的塔利班士兵和地方武装的民兵从样貌上没有任何区别,且由于物资匮乏与资金不足没有统一的着装,故非常难以分辨,一旦落入地方武装手中恐怕是凶多吉少,好比成为了谈判桌上的筹码,中国人被长期“留宿”的前科不在少数。
不一会我才知道为什么围坐的塔利班越聚越多,因为他们都要在这里进行昏礼,一时间静穆无声,唯有众鸟归巢的鸣叫自远方传来,光头官员站在最前似乎是这里的伊玛目,其他士兵站成两排弧形面向麦加的方向,跟随光头官员念诵宣礼词,一番?鞠躬与?叩头后众人虔诚地跪地祈祷,金色的夕阳将这一幕渲染如画,场面十分庄严。一位位虔诚的穆斯林,一位位曾直面美帝与政府军的硬汉,那一刻我无法猜知他们心里在祈祷着什么,但我想一定有安定与和平。
随后光头官员严肃告诉我今晚无法离开,随后在簇拥下把我“押送”到他们的办公地点“Mosahi District Office”,直到看见墙上的巨幅塔利班旗帜我才放下心来,只要是塔利班就至少能够保障我的人身安全,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被扣留几天而已。光头官员带我去见电话里的另一位官员,后来得知光头官员是这里的县长,而艾娜克铜矿正是处在该县境内,矿床规模大、矿石品位高、资源前景好,是世界上已探明但尚未被开发的特大型铜矿床之一,对于阿富汗来说无疑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故这一地区及周边安保极为严格,无论是山口处的士兵还是这位官员,或许是因为见我既没有雇佣安保也没有翻译随行,并且坐的还是黑车并非出租,于是对我来这里的目的产生怀疑,只需核实我只是普通游客并无违法行为后就能放我离开。好在这里只是位于矿区边缘的过渡地带,若是不慎深入,根据阿富汗法律擅闯矿区将会面临牢狱之灾,所以在这种充满未知的国家旅行,最好不要前往没有人去过的地方,有时过于深度反而会惹祸上身。既来之则安之,起初光头官员还给我了手机,并要求我把手机、相机和背包都放在办公室,并安排我和一位会说英语的士兵住一屋,由于这里没有信号我只能借热点把我所在的位置发给喀布尔的华人酒店老板以备不测,随后便借去厕所的机会把包里的现金、卡证和相机存储卡取出放入身上的兜中。回来后已不见光头官员的身影,会说英语的士兵也并未为难我,还给我买来了几个苹果和一袋饼干。安排我住的房间白天聚集着一二十个塔利班,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士兵,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两面是门和窗户,一面连着厨房,墙角的油渍一直溅到天花板上,另一面则是县长办公室的后墙,墙上挂满了枪支——士兵在营地内不允许随身佩带武器,都要统一储存在这里,待出门时再来取,被褥和衣物堆积在墙角。晚餐是土豆炖鸡和比大列巴还硬的馕,众人围成一圈席地而坐,饭后还有咸酸奶和热茶,看来塔利班确实风格简朴,条件清贫,堂堂县政府还不如中国的村委会,只能说是刚刚执政三年,革命热血未褪,我了解到普通士兵一年的假期只有三天,服役期间也非常辛苦。
会说英语的士兵一边和我聊天一边充当翻译,气氛再次轻松下来。我观察到士兵们都习惯在兜里揣一块类似于黑茶茶砖的固体,时不时拿出来掰一小块泡茶,也有直接食用的,我接过一块后不小心将其捻碎成黑色粉末,意识到这可能是鸦片便赶忙摆手拒绝,会说英语的士兵哈哈一笑顺势做出抽烟的动作,我方想起阿富汗以前并不禁止种植罂粟,干旱气候下毒品种植产量高,无需施肥就能长得很好,而且经济效益远超一般农作物,直到今天阿富汗还是全球鸦片产量最高的地区,这个国家已经被毒品经济吞噬和绑架。在中部山区经常见到大片的婴粟田,血红色的四片花瓣妖艳动人,很难与令人醉生梦死的毒品联想起来。由于实在没有什么事做不到九点便熄灯睡觉了,在挂满枪支的墙根下和一群塔利班围炉夜话,并肩度过一夜,实在是一次难得的经历。至于次日与“Chinese brother”会面后安全返回喀布尔,于此无需赘述。凌晨的窗外北风呼啸,深夜的思绪无限蔓延,树冠的阴影在凄冷的月光下仿佛无数罩袍,一个个记忆碎片短暂而又令人记忆深刻。喀布尔作为阿富汗的首都也是一个国家的缩影,是此行逗留时间最长的一个城市,前前后后一共住了五个晚上,已经数不清和多少个塔利班握过手,面对无休止的检查也似乎感到麻木,是时候继续上路了。刚刚步入这个复杂而又充满变数的国度,一切都仿佛披着罩袍般模糊而又清晰,由于自身的文化传统、地缘因素与强烈的民族主义,阿富汗的“再现代化”进程漫长而又艰难……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