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 奇记 与你分享的第 43 个 奇迹
“遥远地平线上,站起一个人来。一头长发,披冰肩雪,执杖独行,沿万里长城走来……这样一个神似夸父的形象,在尚不知探险为何物的1984年出现,一度石破天惊。
从为国争光到自我选择,从万众瞩目到孤绝遁世……这个男人,30年间曾上百次深入荒野,穿过塔克拉玛干、罗布泊等众多险域,成为中国第一位职业探险家。有人说他是英雄、超人、当代夸父,有人说他是怪人、骗子、精神病……
剥开一段段近乎神话般经历,这究竟是个怎样一个人?为什么越走越远?这30余年,到底走过怎样心路?
带着对历史的探寻,我专程拜访了幽居乡野的刘雨田。在多次长谈,查阅上百万字探险日记之后,看到的却是一个人面对一个世界的深深孤独。
30年社会巨变,这个时代老人就像一面镜子,映照着我们曾走过的路——从80年代直到现在的一代代浪潮起伏中,一个先行者的得失荣辱,一个户外群体的精神变迁。
”
本文作者|湘君 [p=17, null, left]
本期人物|刘雨田
以国之名
冤家路窄的法国人
多少年后,听到水龙头嘀嗒嗒水声,还是会让刘雨田一阵透心凉。那是30多年前,他一个人被困在塔克拉玛干,断水缺粮,8天7夜中,做梦都渴望的声音。
死亡之海,火一样燃烧的沙漠腹地,寸草不生,地表温度最高蹿到88度。彼时45岁的刘雨田,双眼凹陷,浑身干裂,埋在沙坑里,在躲避炙烤,也像在自掘坟墓。
他就快渴死了,快被荒漠还原成野兽。2条蜥蜴,2只蜘蛛,5只蚂蚁,1个蚊子,6只苍蝇,还有每天4片胡杨叶……疯走8天,这是能找到的全部食物。更无法承受的是,没有水。
整个世界,除了沙还是沙。想水,想得发疯。想到102年前,曾在此死里逃生的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是否有他绝望?想到3个月后,上有飞机、下有越野车的法国探险队,就将“征服”中国最大沙漠……
如果不是这些外国人刺激,他一个人,在“一无所有”的1987年,会不会就这样贸然踏入这无边大漠?

▲塔克拉玛干,中国最大沙漠,面积33万平方公里。维语意:“进去出不来的地方”,又称“死亡之海”。航拍 / 马二虎
“怎么又是这个法国人?”2个月前,刘雨田从病床一咕噜蹦起来,接过报纸,看着“法国作家雅克·朗兹曼将于1987年秋,首次率队前往塔克拉玛干探险”的新闻,手忍不住发抖,“这真是冤家路窄……”
沙漠穿越,已是第二次“交手”。5年前,《人民日报》上,就是因为这个法国人最大梦想,竟是“到中国去,从长城的这一端徒步到另一端……”刘雨田坐不住了:“长城是中华民族象征,怎能让外国人走在前面,我得先走!”
这近乎荒诞的热血,源于那个特殊时代。受够了“落后挨打”的中国人,刚重新睁眼看世界,渴望认可,民族自尊心强烈到遍及各个领域,尤其是力量贲张的运动。
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许海峰夺得首枚奥运金牌。这个0的突破,举国狂欢。《中国青年报》甚至发表社论:“半世纪来,背负“东亚病夫”耻辱的中国人,从此可以扬眉吐气了!”

▲1984年同时发生老山战役,战士牺牲生命插上国旗的这张照片,感动全社会。强烈的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正笼罩中国大地。图片来源网络
而当丰富自然资源,随着国门重开,即将迎来摩拳擦掌的各国探险队。外国人将首登、首漂的计划,却像一枚枚炸弹,炸裂了无数敏感的爱国心。
“那感觉,就像外国人大皮靴子又要踩在母亲胸膛上了,如何能忍……”远在新疆的刘雨田也是一腔热血,甚至极度超前。
在探险还像天方夜谭的1984年,他竟一个人拄着木棍,率先走向了万里长城,尽管还不知什么是“徒步”。更不知,自己沿着万里长城这一走,个人脚步会卷入时代浪潮,从此再不可回头。
“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在我心中重千钧……”在他身后,张明敏一曲《我的中国心》,正随1984年春晚风靡全国。紧接着,长江、黄河等母亲河,因为美国探险者的到来,在1985—1987年,也掀起了近乎荒诞的“尊严保卫战”。
这一个个个体偶然,或血性或莽撞,其实都暗藏时代必然,并推动了潮流。在“爱国情”猛烈催化下,西方发展数百年的户外探险,这才在中国民间应运而生。

▲1984年至1987年,骤热又骤冷的“爱国式探险”三部曲。
来者是谁
但爱国热血,并非迈出去的唯一动因。直到42岁,刘雨田一直还是个书不离手的书呆子。
这是80年代又一特殊气质。十年动乱结束,思想重新启蒙,人们最饥渴的莫过精神。文化一度热得不像话,书店排长队,连中学生书包里,都能翻出几本尼采、萨特的畅销书。
刘雨田也不例外,家里连地上都堆满了书。“动乱时,我就夜里偷看西方思想,总想把文革的‘问号’捋直。但也有了新的问号:人究竟为什么而活呢?”
1978年,长城学家罗哲文在一篇文章的慨叹:“是否有人能全部走完长城,尚有待来者……”第一次深深诱惑了他。“这个‘来者’是谁?反正不可能是我。”
那时的刘雨田自视还挺“正常”。父亲是一手创办新疆中医院的西域名医,自己在最吃香的铁路局。一身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严实,在同事眼里,“规矩谦逊得就像契科夫笔下小科长”。

▲80年代最畅销的《走向未来》丛书,每个知识分子家里都有几本。刘雨田也不例外,并深受影响。
“但罗先生的设想太诱人了。”从此,长城像颗磁石,吸引住了刘雨田忍不住研究。情结深藏,4年后,法国人也想走长城的消息,才会成了一枚深水炸弹。
时不我待,从天而降的“假想敌”猛推一把,他赶忙加紧身体训练。零下30多度严冬,一个人咬牙睡在滴水成冰的阳台,仿佛前方等着他的,已是千关万壑。但更难闯的三关却是:单位关、家庭关、心理关。
那是人还不敢离开单位的年代,“单位”就是一个人的身份归属。就为一个异想天开想法,丢下家庭和铁饭碗……“那以后怎么活?”
患得患失间,他也纠结了2年,直到心脏病突发。听见隔壁病房突然传来哭喊,另一病患没两天竟撒手人寰。“人生苦短,即使不能战死疆场,难道一辈子躺在病榻上?”
“万病皆为心病。长城不走,何有宁日?”当死神第一次悬于头顶,他不再犹豫了。第二天吊针一拔,悄然上路。

我是自由的人了
“好啊!我是一个自由的人了。”“终于摆脱两根让人感到桎梏的铁路钢轨,这是我生命的庆典……”基于爱国热忱出发,但上路那天,刘雨田在日记里写最多的却是“自由”二字。
“大我”之下,对自由的渴望,是那个年代不敢说出口的“小我”。但隔着时光,时代潮流与个人意志的重合,或许才是更真实心路。
而路的起头,是个近乎滑稽的开场。一穷二白的1984年,压根还不知帐篷睡袋为何物,甚至买不起刚流行的旅游鞋,刘雨田竟穿着三节头白皮鞋,一身中山装,梳着油光锃亮的背头,像个革命干部背着大饼,从嘉峪关出发了。
雄赳赳,气昂昂,内心却还是忍不住交战。那是全社会按部就班的年代,从没人像他这样“疯”过。这一走,人生究竟会变成怎样?一个自己说:“你是对的”,另一个自己却说:“这是大错特错……”
更糟的是,第1天脚就被皮鞋硌破,第2天红肿发炎,第3天迷路加崴脚……就这样,雄心万丈的万里路,不到5天就灰溜溜败北了。

▲刘雨田出发时日记,首页11次出现“自由”二字。除了爱国主义,自由意志应是个人探险萌芽的又一动因。
万里路,自然多磨难。2月后,穿着14块买的旅游鞋,怀揣280元积攒许久的小金库,刘雨田再次东进。
没想到才到巴丹吉林沙漠,霎时间昏天黑地,数百股沙旋风拔地而起。还来不及跑,他就像张纸片整个被掀下沙崖。直到第2天上午,才被酒泉基地巡逻兵救起,一度还被当成特务。
“那时还嫩,一场大沙暴就快魂飞魄散了。还好两次都是秘密行动,夹尾巴回去也不丢人。”一度发誓永不再来,可回新疆列车上,对座乘客遗落杂志上,他又无意看到美国一位退休将军史格达也想走一遍长城,甚至给驻美国大使馆写了200多封信……
“冤家路窄!”仿佛宿命,才熄火的心,又被另一个外国人给点燃。“长城只有一个。第一个徒步长城的人,绝不能是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

▲长城经2000余年不断修筑,其中明长城总长度为8851.8千米。图片来源网络
三次出发,三次跳海
走向长城的第3回合,万不能再半路折返了。他决定公开行动,再不给自己留侥幸、两全的退路。
消息一传开,大家果然都当他疯了。领导上门规劝,同事背地议论,妻子走哪跟哪,一双儿女不到10岁,一人抱他一条大腿:“爸爸,你不要我们了……”
迈不动步之际,一辈子没对刘雨田笑过的父亲,背对他,忍不住得泪流满面。转过身来,却给了最大鼓舞:“要大家,不要小家。要国家,不要自家。孩子,你是对的。去吧!”
同样因爱国而支边新疆医疗的父亲,那一刻,简直成了他的精神领袖。哪怕所有人不理解,刘雨田终于不再彷徨,再没有回头,第3次上路。

万里河山,就此卷轴般脚下延展。一路风餐露宿,烽火台、山洞、羊圈皆成栖身之所。挨冻、遭劫、摔伤都是家常便饭。风霜一点点写在脸上,以致沿路村民把他当成逃犯,提着铁镐、棍棒,放狗来咬……
但越往前,越来越多的媒体关注,终于为他“平反”。开始有人兴奋地手举报纸:“真是在走长城啊,了不起,真了不起!”
而身后,越来越远的新疆,才9岁的儿子刘莹是看着地图长大。在报纸、收音机里,他才能知道爸爸走到哪了。为给刘雨田寄盘缠,家里肉都吃不上,孩子不懂这么苦是为什么?
最初极力劝阻的妈妈,轻拍他的脸:“我爸爸是真汉子,不仅在为自己,而是为了一种精神,咱们要支持他。”
2年后,1986年4月5日,刘雨田抵达长城终点山海关的消息,从收音机传来,已经11岁的刘莹忍不住哭了,“连陌生人都哭了,那个年代的人血液中都流淌着潜在的激情。”

但孩子那时不知的是,万里之外,终于第一个走完长城的刘雨田,居然会被戏剧性打倒。山海关上,一边是秦皇岛市委组织的上千人欢迎,一边是万里赶来的铁路局领导。
穿过2年风霜雪雨,还来不及兴奋,却见领导两手叉腰,活像在唱样板戏:“我现在代表乌鲁木齐铁路局宣布,刘雨田同志走长城的行为是严重错误的!现在就回去抓革命生产。”
“这个当众羞辱,太突然了。”刘雨田简直不记得是怎么面对满脸尴尬的记者,还有拉着迎接横幅的小学生。一道长城,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让他不知是喜是悲。
坐在临海山崖上,怎么也想不通,委屈、愤懑之下,他接连三天跳海。“我们民族这是怎么了?索性就做个彻底的殉道者吧。”本能求生欲,却又一次次把他重拉上岸。
但还好,那个时代的大多数,没有否定刘雨田的惊世之举。爱国光环笼罩之下,一个人的万里路,竟获得从首长到学生前所未有的盛赞。国学大师季羡林为他题字:“万里投荒第二人”。第一人是谁?玄奘。

▲1986年,刘雨田在北京大学演讲时的热情学生
告别数十年压抑,“人”的太阳,此时也正升起。这样一个沿长城走来的英雄形象,恰好吻合了时代激情。北京外国语学院,刘雨田坐的车不是开进去的,是被狂热大学生们簇拥着抬进去的。
北京大学,做梦想不到会站在最高学府讲台上,刘雨田觉得一直的辩解词“为了母亲的微笑”,似乎不够用了。即兴加上一句:“这‘人’呐,活了一辈子,到墓地竟然还不知道自己是个人呐!”反倒真正迎来了如潮掌声。
热烈之中,也有理性的声音。一位北京大学生提问:“哪国人先走长城,真有那么大区别吗?这种爱国观是不是太狭隘了?”寥寥几人的质疑,迅速被狂热民族主义掩盖。但此时的刘雨田,心底何尝没有怀疑。
“要不是外国人挑战,我会走上长城吗?”其实走到中途,他就忍不住在日记里反省:“这只是被动应战。一代人活在‘主体失落’之中,自己也不能例外。那今后,究竟什么才是自己想选择的呢?”

▲2017年,重返长城的刘雨田。摄影 / 花雕
生死大漠
骤冷的探险热
无论热血还是反思,1986年走完长城,成了刘雨田人生的高光时刻。紧接着,数支队伍在长江、黄河上掀起的生死漂流,让探险在中国一诞生就被直推向高潮,一度被奉为“振奋民族精神壮举”。
但探险终究只是探险,怎载得动那么重家国大义?长漂、黄漂17条人命的代价,1987年对黄漂一纸“不提倡、不支持、不宣传”的禁令,让刚兴起一年的探险热,转瞬跌回冰点。
黄河入海口,曾耀眼的漂流英雄,转眼成了被误解、嘲讽的狗熊。遥远的新疆,刘雨田却依然在做更惊世骇俗的梦——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走完丝绸之路,真正走向世界……

▲丝绸之路,东起长安,西至罗马,又分北道、中道、南道。图片来源网络
如果只为和外国人竞争,他本该顺势而为,就此停步。但此时,一颗真正的“探险”种子已在心底萌芽。1984年底,走长城途径宁夏时,一个老教授送的探险书,让他生平第一次知道“探险”这个词。
原来西方数百年来,早有哥伦布、斯文赫定等许多人在毕生探险。更打动他的是,书里一位外国探险家,给自己一生设定了100个探险项目,至今还在追求。
“我也能吗?”效仿之心一起,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不敢想,又忍不住想。保守年代,这实在太离经叛道。走完长城,他还想回去好好过日子呢。
但“探险人生”,这个比长城更大的诱惑,就此迷住了刘雨田。1985年春,他甚至暂时中断长城徒步,突然变化脚步,南下黄土高原。这一次,再没有外国“假想敌”,却比长城出发时更兴奋,因为“这才是第一次真正意义只属于自己的选择”。

历时又3月,直走到西安,借宿在作家路遥办公室里,一夜夜长谈中,他赠给路遥一个“路”字,路遥回以的:“这才叫真正的人生!”更坚定了他“不敢想”的人生选择。
西安告别后,路遥前往铜川,下基层写作,一年后《平凡的世界》面世。刘雨田则一路西行,走向了更漫长的古丝绸之路。
出发日记里,甚至将此视为人生分水岭:“这是生命中一次重大选择。是从这一天起,我下决心要把这一生都献给探险了。”

▲刘雨田在上海大学的演讲
死亡之海的诱惑
然而,丝路的更大雄心,西行至罗布泊时,第一次遭遇挫败。刀刃般盐碱地,硌破鞋底,寸步难行。彭加木遇难的历史,更加重心理阴影……
面对罗布泊凶险,刘雨田还是谨慎退回了长城。长城归来后,也想过收心克己,重回正轨。乖乖被下放到老战士协会工作,可眼看老干部一天天打牌的无聊生活,年轻人则像个螺丝钉被拧紧在流水线上运转……
难道自己也这样一天天等老等死?曾见识过大山大海,被人山人海簇拥过的心,再关不住了。

▲与塔克拉玛干牧民共舞
“如果把塔克拉玛干比作一个西瓜,罗布泊只是一个鸡蛋。”被罗布泊挡住西行去路,但更吸引刘雨田的,却是方圆33万平方公里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这个古丝绸之路上最大的拦路虎。
早在1895年,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的探险队,在此就曾遭遇生死劫难。迷路、断水7天,驼死人亡,几近全军覆没后,他在《亚洲腹地旅行记》中,心有余悸回忆:“这是任何生物都不能插足的地方’……”“死亡之海”从此威震世界。
可越是难,越吸引了刘雨田。毕竟此时的他,已决意去走探险人生。世界级探险空白,就在家门口,这实在是莫大诱惑。

▲俯瞰塔克拉玛干。摄影 / 马二虎
势在必行,但也心里没底。1986年冬,他先试走了中国第二大沙漠:古尔班通古特。希望借此多一些沙漠经验,却差点送了半条命。
零下36度寒流,一堵堵白墙般“白毛风暴”排山倒海,一度被逼得只能雪中爬行。好不容易撑到兵站,已是多处冻伤。军医一诊断:“败血症,腿保不住了,得锯。”吓得他立马坐了起来,不顾阻拦,一个人重回雪原。
“我还要走一辈子路,怎能没有腿?”祭着意念大旗,刘雨田都不知怎么走出那片冰天雪地。撑回乌鲁木齐,在医院还没躺多久,一听法国人朗兹曼将率队穿越塔漠,又把他从病床上硬生生震了起来。
“走长城就缘于他,难道又是他……”和外国人较劲的情绪,不禁又涌了上来。一年前,走完长城时所受的万千赞誉,更推波助澜着个人英雄主义:“不行,先走出沙漠的,必须是中国人。”
又一次坐不住的刘雨田,又吊针一拔,在1987年4月,直奔大漠。却没想到,从古尔班通古特的冰原,就此跳进了更可怕的火海。

▲1986年冬,穿越准噶尔盆地的行装。刘雨田背篓里特地带了两只信鸽,用于通讯及呼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