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那马 于 2019-10-20 13:49 编辑
第四章 住在藏族人家里三天
“吃吧吃吧,要吃饱。好吃吗?”巴尔姆手捧饭碗,自己不动筷子,先让我吃。女儿齐准坐在旁边,抿嘴笑看着我。
说实话,一点儿也不好吃。但我必须点头微笑:“好吃好吃。”
住下来时,我跟阿妈巴尔姆说:“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我要原汁原味地体验你们的生活,若是把我当客人就失去意义了。”她真的这么做了。
面前是黑乎乎的小方桌,摆了四碗菜:一碗炒土豆丝,一晚白煮腌肉(全是肥的),一碗生蒜瓣(已经生芽了,软不丁当),一晚辣椒油(几乎不见油,叫辣椒水更加实至名归)。米饭倒是白米饭,可是瓤成了一团,不是一粒一粒弹性十足的大米。这一点菜,以我的估算只够两个人的份额,三个人吃显然过于拮据,煮腌肉和生蒜瓣只是样子菜,不下饭的。
我用筷子夹了一根土豆丝,搁在碗里,和着一大口饭扒进嘴里。
这里是马尔康市脚木足乡大坝口村,我在女村民齐准家已经住了三天了,每天跟在他们后边,体验、观察、拍摄他们的生活。
脚木足是嘉绒藏族聚居地,原来叫卓木雕。对中***史熟悉的人都晓得,张国焘就是在卓木雕的白沙寺另立中央的,后来共产国际不承认,他只好灰溜溜地收回成命。那时候共产国际的地位实在是高。
1954年以前,嘉绒是作为一个独立的民族而存在的,叫嘉绒族。嘉绒是“嘉莫查瓦绒”的简称,“嘉莫查瓦绒”意思是“女王的领地”。中古时期,统治这片山河的是女王。
1954年在大规模民族识别时,认定嘉绒是藏族的一个分支,是唐朝吐蕃驻军和移民与当地人结合繁衍的族群。在藏族分支中,嘉绒是农耕族群,白马、安多是游牧族群,康巴是农耕、游牧兼而有之,并且具有做生意的天赋。
现今峡谷深处嘉绒藏人的生存状态究竟是怎样的,我很好奇。
大坝口,其实是藏语“达巴库”直译而来,原意是“垭口”,与大坝半毛钱关系也没有。诚如其意,此村建于垭口之上,离马尔康33公里,从松岗古藏寨绕道山背后,经历22个“回头旋”,方可抵近。从沟底向村子望去,大坝口如坐落在云端,我初一照面就喜欢得不得了。当然,这里较为贫困、原始,也是我选择在此试着用镜头讲述藏族人生活故事的原因之一。
齐准家有6口人:母亲巴尔姆,68岁,在家;丈夫彭措罗尔依,40岁,在家;齐准45岁,在家;父亲让波带着外孙和外孙女在马尔康上学,不在家。
齐准的石头房子建在村口,用片石、块石、木头和粘土垒砌,外观刷成白色。村路从屋栅头蜿蜒而出,蛇一样爬往其它村落。齐准的屋子共有三层,一层是牲口棚,二层是居室、厨房和供人活动的露天平台,三层是经堂、厕所、小小晾晒场。典型的“神在上、人在中、牲畜在下”的结构安排。楼层之间架有窄窄的梯子。
离齐准屋子很近的路边上,有一个醒目的玛尼堆,圆形玛尼堆大小近似于内地豪强修的坟墓,白色的玛尼石垒成一个圆顶,中心插着几支箭杆,箭杆上的风马在风的作用下朝某一固定方向瑟瑟抖动。
齐准家是阿妈巴尔姆当家。我对齐准说:“我就住在你们家楼顶吧,我有帐篷、睡袋。”齐准说:“你去问阿妈吧,她说行就行。”齐准无论做啥子都慢慢吞吞的,不急不躁。慢慢地干活,慢慢地走路,慢慢地讲话,慢慢地笑。阿妈巴尔蒙眼神清澈又聪明,左手擎着一只转经筒。听了我的要求,她说:“家里有客房。”我说:“客房就不住了,一路住惯了帐篷,下雨再搬到客房里好了。”阿妈犹豫了一下,点头同意了。
搭好帐篷,我就在二楼平台和阿妈、齐准闲话。平台上有两把破烂不堪的红漆木椅,散放在旮旯里,还有两只小沙发,里面的海绵突破了斑驳的人造革皮面,东露一块,西露一块,但不妨碍臀部坐在上面小憩一番。
阿妈穿一身嘉绒妇女的家居便服,胸口前有几块污渍,帽子下的头发黑白参杂。
“阿妈你们家有地吗?地里种啥子?收入主要靠哪几样?”我问。
“家里过去有20亩地,退耕还林之后就剩4亩多了。种一些玉米、福豆、土豆什么的,还有赤芍。另外,家里养了两头牛,喂了两口猪。”阿妈慢慢叙说。
“我瞅你家牛圈挺大的,为啥子不多养几头牛呢?”
“养牛太费事了,家里劳动力不够。”阿妈解释。
“你们上山挖虫草、贝母不?”停了一会,我又问。
“不挖。”阿妈说。
“为啥子不挖虫草呢?我听说有人一季能挖几万块钱呢。”我不解。阿妈家外墙上贴了一个村里的收入公示,户主让波名下是年人均收入6700元,相对贫困。
阿妈想说什么,嘴动了动,又没说。齐准在旁边坐着,只顾低头看地下,也不吭声。
我转向齐准:“4亩地哪够你和罗尔依忙的,你们平时不下地都忙些啥子呢?”
“啥子也不干,就耍子。”齐准说。说完看着地下兀自笑了。
“那,你们去过拉萨吗,去朝圣、磕长头吗?”我转移到下一个话题。
“没去过,也不磕长头。”巴尔姆面无表情地说。
“只有前村的贡布去过,磕不磕长头我不知道。”齐准犹犹豫豫地说,说完看了巴尔姆一眼。
正聊着,村医哈姆特来串门。哈姆特伴着晴朗的微笑说:“今年的大骨节病补助下来了,我来履行一下手续。”我这才晓得,齐准患有严重的大骨节病,怪不得无论做啥子都慢慢吞吞的,那玩意儿发作起来可是相当难受。这样的身体哪能上山挖虫草呢?我唐突了。
大坝口村是我凭缘分自己找来的。
在参观直波古碉群的时候遇一当地老伯,闲聊中我对他说,我想找一藏族人家住几天,看看藏家是怎么生活的,还能帮着干点活。住你家可行?他说:“我家没活儿了,你要是想干活就去大坝口村,那边农活多,藏家的传统味道也更浓一点。”我于是返回卓克基那边的旅馆收拾行李就来了大坝口。
离大坝口还有2里地,看到一对老夫妻在路边锄地,我停车,支上侧支架,摘下头盔走到地边。“我是外地来旅游的,想找一户藏族人家住几天,感受一下藏族人的生活,您可能给我推荐一户?”老伯说,你直接找村干部好了,让他们安排,正好今天村干部都在村部开会。
我到了村部,找到戴棒球帽的年轻书记。书记很热情,让我和他们一起吃了中饭,推荐我住在村医哈姆特家。书记说哈姆特人可好了,婆婆卧床,她尽心尽力伺候。哈姆特就在旁边,冲我笑笑。但我见她太白净,不大像原汁原味的藏族人,形象上不甚满意。后来他们开会,我四处溜达,看到巴尔姆和齐准从地里挖野菜回来,俩人都背着背篓,着装、神态与我预想的相差无几,就主动和她们联系,请求在她们家住几天,每天付120块钱。她们同意了。
“你住这还好吧,有啥子困难只管说哦,不能亏了你客人。”村医哈姆特热情地对我说。
“还好还好,我搭帐篷住楼顶。”我说。
“搭帐篷住楼顶?”哈姆特很好奇,“这怎么住,看看可好?”
她将小孙女交给齐准,顺着窄窄的楼梯往上爬,我跟在她后面上去。
齐准家的楼顶,是干干净净一个大平台,边沿是二尺高、一尺厚的墙垛。站在楼顶向南望去,是迤逦而去的壮观峡谷,峡谷对岸的山坡覆盖着淡淡的岚烟。有曲蟮一样的山路拐了几十个“之”字形从谷底窜向山头。山头极为低调地蹲守着一个小村寨。
山风从峡谷吹上高处,清爽凛冽,沁人心脾。人在此处,不觉生出“没有雾霾的天气真特么酸爽”这样的感慨。
我的帐篷就搭在平台南侧,离墙垛一米远。背包趴在地上,装有洗漱用品的袋袋暂时搁在外帐门帘下。帐内防潮垫已然铺好,睡袋尚未展开。防风绳用石头坠着——这地儿不能够扎地钉。
“夜晚很冷,你这被子能行吗?”哈姆特担心地问。
“没事的,我这睡袋下雪天都不冷。”
“你看,”哈姆特指着不远处一个石头屋,“那儿是我的家,实在不行就去我家住好了。”
我说:“好的,实在不行再说。”心想哈姆特可能认为自己是村干部,对客人负有责任。
“你们内地来旅游的都很怪。”下楼前,哈姆特总结似地说。
早上,天刚蒙蒙亮我就爬起来了,也没洗脸,背上摄影包,从玛尼堆边上的草堆里推出摩托车,顺着来时的路往回骑。骑过“大骨节病高发区”那块牌子,下到沟底。沟底有一条水势汹汹的小河,河水是翡翠色的,河上有一座废弃的旧桥和一座新桥,旧桥桥头用汉文和藏文分别写着“危桥,严禁通行!”的字样。过了新桥,再走400米,我驻了摩托车,从包里取出相机,对着大坝口选择拍摄角度。
我要拍摄“晨曦中的大坝口村”。摄影老鸟都明白,要用图片讲述一个故事,首先要交待故事发生的环境。直觉告诉我,从沟底拍摄“晨曦中的大坝口村”,就能一览无余地交待大坝口村的环境特征。又写实又漂亮。
手机显示,这里今天的日出时间是6点48分,然而这是日出地平线的时间,到了才知道要想拍到第一缕阳光舔到齐准家屋顶的瞬间,得等太阳越过我背后的小山头才行。山村的早晨清冷宁静,连狗叫声都没有,我在山路上来来回回快走,活动身体筋骨,打发等待的时间。
这光景,一个女子赶着几头牛慢慢从沟底走上来。系藏式围裙,盘红头绳。画面不错,我迎着她拍照片,站着拍,蹲着拍,拍了十几张。
“你这是做啥子?”走到跟前,她问道。
“我在给你拍照片呢。”我笑着说。
“我有啥子可拍的嘛。”她微微害羞,“你是住在齐准家的那个照相师吧?”她问道。看来,村里都知道齐准家住了个汉族游客,是来照相的。
“是的喔。”我答道。随即蹲下来近距离给她拍个特写。
“来我家吃饭吧。”她邀请道。
“不了喔,我还干活呢嘛。”
“干完活来我家吃饭吧,我家就在那点。”说着用手指了指百米开外的一处房子。
“你回吧,不麻烦了。”
“你起这么早干啥子嘛?”女子又问道。
“我拍日出来着。”说着指了指已现绯红的天空。
“哦呀。”女子说,似乎明白了。走了很远又回头招呼:“你不来我家吃饭吗?”
“不了,谢谢了,我回齐准家吃,她们在等我呢。”真是太好客了。
然而我拍完“晨曦中的大坝口村”,7点55分回到齐准家,他们已经吃过了,没等我。阿妈和齐准还在厨房里,彭措罗尔依已经离开了——他今天出义工帮同村一户人家盖牛圈。
厨房的炉灶擦得一尘不染。藏家的炉灶在传统上就是“锅庄”,是神圣的地方,再穷的人家炉灶都光可鉴人。齐准将干净碗筷搬上小方桌。
“我们先吃饭了,罗尔依要出门干活。”阿妈解释说,“糌粑能吃吗?”
“能。什么都能吃,我嘴壮。”我简单擦了一把脸,坐下来。
齐准在我面前放一只空碗,从一大块酥油中揪了几小块丢到碗里。又从一只上了釉的陶罐中用勺子剜了几勺青稞粉,盖住酥油。朝碗里倒进少许茶水。
“可以吃了。”她似笑非笑地说,“先用筷子搅一下,再用手rua。”最后一个动词rua,我不知怎么写,现代汉语词典里没有这个字,其义就是用后握捏。将酥油、青稞粉、水在手掌里捏匀了,捏得像熟泥一样。
我一一照办。阿妈点下头,意思是可以吃了,我就此送入口中。味道还不赖,甜丝丝的,有点韧劲,口感尚可。有生蒜瓣可佐餐。稀的就是清茶(粗埂的低端茶叶泡的茶,又称“马茶”)。
我吃了三个小团,每团有鸡蛋那么大。饱了。“没有酥油茶吗?”我直率地问阿妈。“没有酥油茶。”阿妈直率地回答。酥油茶那东西,要用砖茶、酥油、青稞面在一个竹筒里“打”,就是用活塞一样的东西上下抽动搅拌,委实耗时费力。
齐准拎着铁皮桶去牛棚里挤奶,我尾随而去。牛棚里两头奶牛,均立于深深的黑影里,嘴里一刻不停地嚼着什么。从时间上看,应该在反刍。齐准牵了一头到门口有亮的地方,搬一只小凳坐在牛后腿边,将铁皮桶置于牛肚子下,一下一下捋着牛奶子,奶汁细长的射线如孩童撒尿般地准确射入桶里,一股又一股。
我蹲在黑暗处拍摄,调整着角度,捕捉不同的瞬间。一头牛挤了3斤奶,用时9分半钟。这么算起来,若养20头奶牛,光是挤奶就要不歇气地干3个小时,身体弱的人吃不消。
阿妈喊齐准上楼。原来一名走村串户的女商贩背着一个大帆布包来卖衣服。这里离集市较远,卖菜也好,卖水果也好,卖衣服也好,都是流动商贩上门送货。服务极其耐心。齐准选了一条25元的裤子,慢吞吞地付了钱,然后冲阿妈娇气地一笑。我总觉得她还没有长大,被阿妈护在硬扎扎的羽翼下。
彭措罗尔依在给村民年木图家垒牛圈,我骑车下到沟底找他。
这藏族村寨,和汉地的村庄有共同之处,就是若有人家建房,同村的人都要出义工。只管饭没有工钱。罗尔依经常给人家帮工,昨晚很晚才回来,今早起床就走了,我只照了一面。若不是出义工,他一天的工钱是160元。
论长相,罗尔依虽然个子不高,但平头正脸,肩膀宽得像个橄榄球运动员,怎么看都是个男子汉。但他为何入赘齐准家,“嫁”给一个年长5岁、患有大骨节病的女人呢?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因缘。
马尔康、丹巴这边的嘉绒藏族,有长女招婿的传统习俗。就是说,家有女儿,长女概不外嫁,而是“娶”一个男人承继家业。从这点来说,罗尔依入赘并不稀奇。但嘉绒藏族嫁娶之间,也是要讲门当户对的。罗尔依“嫁”了一个年长5岁、患有大骨节病的齐准,只能说明他家是“贫农”,能与“中农”家庭(相比较而言)出身的齐准婚配已是幸运,挑拣不了许多的。
大坝口村,至今仍有8条“光棍”,因家贫耽误了青春。我刚到村部时就有一名老妇来向村支书汇报新婚儿媳跑掉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支书也没有办法,一筹莫展。
然而他们安贫乐道,从眼神里看不到急切要改变现状、致富奔小康的火花。而是人手一串佛珠。
罗尔依头戴藏式宽檐帽,脚蹬山寨耐克鞋,正在汗津津地帮年木图家垒牛圈。手里是一柄瓦工刀。
帮忙的来了十几个人,男的负责运沙、拌混凝土、垒墙,女的负责筛沙、运混凝土、搬砖。女人比男人多。
和女主人年木图打了个招呼。年木图个子高、腰身壮,嗓门也大:“来坐嘛,喝茶。”她在屋前场院里说。我说:“不啦不啦,您忙您的。”她就去搬砖。藏家女人能干着呢。
拖拉机运来的河沙堆在场院里,河沙里有朽木、小石头等杂物,需要过过筛子。双人床大小的筛子斜斜支起来,两个女人用铁锹将沙子撒在上边,细沙漏过网眼,滤掉杂质和粗沙。
“帅哥,你是来帮忙干活的吗?”一个穿紧绷绷的红色毛衣的小个子女子冲我说,边说边吃吃地笑。毛衣已结了球球。
“啊,我是来干活的。”我也笑了。
“那你来帮我们筛沙子吧。”“红毛衣”说。
“好的呀。”我将摄影包放妥,接过她递过来的铁锹。
“给你,戴上手套,要不一会儿手就磨烂了。”“红毛衣”摘下自己的手套递给我。那是一双男人手套。
“那你用什么?”我说。
“我不用。”她清脆地说,又咯咯地笑了,“我没你娇贵。”
看着我铲了几锹沙子,她上前指导:“手是这样,身体这样,腿呢,这样。不然你很快就累得腰酸背疼了。”
我这才注意到她与众不同,因为在这一过程中,她说话的神态,动作和身姿,释放出与众不同的讯息。怎么说呢——她眼波流转,眼风藏着薄薄的妩媚,又活泼又大胆。说话的口气,笑的方式,像大多数广受男人喜爱的小女子一样,有一点点放肆和任性。
“要干一天呦。”她直视着我的眼睛,调皮地说。
“要的,干一天。”我表示完全服从。
她蹲下来处理粗沙的时候,我从后边悄悄观察她:虽然个子小巧,可是臀部饱满丰腴,蹲在那里,屁股呈饱满的心形,浑圆结实,中间一道深浅恰到好处的沟沟。不折不扣是个蜜桃臀。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玉尔。”
“鱼饵?钓鱼的?”
“玉!尔!”她一字一顿又说一遍。
“玉儿?”我故意打岔。
她嘴里啧了一声,拉过我的手,在手心里写了“玉尔”两个字。
“哦,明白了。”我装着恍然大悟。她带点娇嗔地斜了我一眼。
蜜桃臀。我暗自思量,玉尔有一副典型的蜜桃臀。这样的完美臀部,在城市里只有长年泡健身房的女子才可能拥有(只是可能而已)。而在这峡谷深处,荒村野地,玉尔却浑然天成生就了一副蜜桃臀。这臀部不由得使男人心猿意马。
傍晚,我坐在齐准家二层平台挨个擦拭三只镜头,阿妈在厨房忙活着,齐准依着栏杆看对面人家在修院子的门。
玉尔收工了,从沟底慢慢走上来,已然褪色的遮阳帽挂在食指上一圈圈地摇。她家在一组,离这儿3公里,回家要经过齐准家的屋栅头。
走近了,玉尔仰头和靠在栏杆上的齐准用藏语大声说笑。这小女子似乎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力。我自是听不懂他们说啥,但话语往来之间,我直觉她在谑戏齐准——
“齐准啊,你家罗尔依昨夜没回来吧,你是一个人睡呢,还是和这汉人同床共枕的?”
“玉尔你这死女子,胡说些什么呀,看我撕烂你的嘴。”
“哈哈哈,别害臊呀,有什么可害臊的。男欢女爱,传宗接代,正常的嘛。”玉尔口无遮拦,气得齐准直跺脚。
我探出头来:“嗨,玉尔,歇工回家了?”
“回啦回啦。帅哥,你是骑摩托车来的?”
“嗯呐。”
“能送我一下吗?”
“好啊,荣幸之至。”说着,我将镜头收进摄影包,下楼去推摩托车。
说老实话,虽然生就了一副惹人垂涎的蜜桃臀,性格也爽朗风流,可真的近距离接触,我隐隐担心她身上的味道过于浓郁。这里的人们是不常洗澡的。齐准家有装太阳能淋浴,但我未见他们洗过澡。及至玉尔跨上摩托车后座,才发觉担心是多余的——玉尔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芍药花香。这里是赤芍的种植区。
“你一个人出来,家里人不担心吗?”玉尔问。摩托车在山路上行驶,拐弯多,速度上不来,频繁换挡。
“不担心,我家里人心大。”本来想说“我老婆心大”的,不知怎么变成了“家里人心大。”
出村口不远,就是一个180度的“回头旋”,必须换一档,加油门,猛地上窜,窜到坡顶,还须急刹,不然就会冲下边坡。急刹之间,玉尔胸脯贴到我背上,皮球压瘪了又鼓起来,温软富有弹性。心里有点不安,好像偷了人家东西似的,想瞅瞅她脸色,她在脑勺后边,瞅不着。
山路委实难行,刹车是常事儿。不是我使坏有意制造机会让她拿胸脯碰我,实在是无法避免。
薄暮冥冥。玉尔用她敏感的部位一下一下撞击着我,让我微微起了生理反应。玉尔也许没太在意,抑或是完全能够猜测到我的反应却不管不顾地放纵自己。这是我俩之间的秘密。无法与外人言说的。一时空气里都有了荷尔蒙的味道。
到达村口,玉尔迈腿下车,正面朝着我说:“晚上村部里跳锅庄,你去吗?”我细端详之,虽然她脸上有皴了一样不光洁的感觉,可是明眸皓齿,活色生香——这是个内心狂野的小女人,命运限制了她的舞台。要是生长在都市,肯定会死去活来爱一场的,无论悲剧喜剧。
“有锅庄?那要去。”我说。
“好,锅庄见。”玉尔说。随手塞给我一瓶可口可乐。“这个你喝。”
“我不要,你喝吧。”我推辞。
“拿着。谢谢你带我回家。”玉尔将可口可乐使劲摁在我手里,不待我说什么,即消失在暮色之中。
齐准家邻居,是一个和尚。和尚家屋顶,是黄檐金瓦——寺庙的颜色。和尚不是一个人住,家有母亲和弟弟、弟媳、侄子。和尚的侄子一天要往齐准家跑7、8趟,粘着巴尔姆不离左右,巴尔姆像奶奶一样照看他。
和尚是村东5里恩泽寺的住持。他穿着赭红色袈裟,袒露右臂站在门前和我聊天。
照例问了“你从哪里来,是做什么的”。我很奇怪他不住庙子里而是住在家里。他说这里的和尚都是住在家里的,只有集体诵经和做法事的时候才回庙子。我脑中闪过电影《少林寺》最后的镜头:老和尚在觉远受戒时问:“尽形寿,不杀生,汝今能持否?”“尽形寿,不偷盗,汝今能持否?”“尽形寿,不淫欲,汝今能持否?”即问他有无六根清净的决心,觉远咬咬牙回答:“能——持。”住在家里怎么能六根清净呢?
和尚说,恩泽寺过去破烂不堪,信众少,供养也少。光景凄凉,桌椅板凳都被人偷光了。他当了住持之后,多方化缘,又反复去宗教局磨叽,申请了一点资金,修缮了寺庙,情况才好转了。没有他,恩泽寺估计都不存在了。和尚还谈到,这里的村干部不公正,扶贫救济款优先照顾亲朋故友,和尚家一毛钱也分不到。
直觉告诉我,这个和尚心不静。
在藏区,喇嘛不是随便叫的。道业浅的只能叫“和尚。”喇嘛的原意是“上师”,只有修行到一定程度,可以渡人出苦海的才可以称为“上师”。看到披袈裟的小孩子即呼其为“小喇嘛”,其实是不对的。藏人不这样称,“和尚”与“喇嘛”严格区分开来。
因此,邻居家这个和尚,显然只是个和尚。
村部党员活动中心,离和尚家只有20米。有一个带瓦钢顶棚的场院,有几间办公室,有一面公示墙。
彭措罗尔依早就把音响调好了,等村民到的差不多了,开跳锅庄。
现场的画面不是影视作品里那样儿的:篝火,热烈的对唱,和声,簇新的民族服装,男女手拉手。现场的情况是这样儿的——男女面对面站成两排,服装五花八门,长短不一。乐声响起,(印象中)舞者一手作托盘动作,一手提裙裾(或作出提裙裾的样子),微步趋前,跺脚,再跺脚,送胯,旋转身体,一手作捞鱼动作,两手作捞鱼动作,挥甩长袖,八扎嗨!一遍做完,再来一遍。
我用黑卡相机拍了几张,弱光,感光度打到12800,像片颗粒太粗,惨不忍睹。旋即坐在长凳上与一位在马尔康开出租车的村民闲谝。他递给我一支烟。点火时,我瞅见他脚蹬与彭措罗尔依同款的山寨耐克鞋。
玉尔在远端微微朝我颔首,似笑非笑,算是打了招呼。在当晚到场的所有女子中,玉尔的舞姿最有韵味,开合自如。她换掉了劳动的衣服,穿了干干净净的藏服,头发盘起来,露出小小的、白白的、优雅的后颈,容光焕发,相当迷人。
生有大骨节病的齐准总是比别人慢半拍,姿势比比划划,点到为止。但她毫不为意,在舞蹈的人群中面无表情一直跳到终了。
我曾加入进去跳了两曲,村医哈姆特笑着给我指导了一番。但气氛远没有想象的欢快。累人。大部分时间坐在凳子上休息,看他们跳。跳了1小时20分钟,关灯散去。
在大坝口最后一天,我和村民一起做了檫檫。
檫檫是一种胶泥做成的小型佛像、佛塔,1千年前从印度传来。一般放置于佛座前、玛尼堆上、转经筒旁,是供佛的礼器。村民做的是一种形似尖底陀螺的袖珍佛塔,用专用模具做成的脱胎泥模。
集中做檫檫的时候,村民一家出一个人,女子也行,老人也行。活儿不重。齐准家是巴尔姆去。巴尔姆坐在我摩托车后边被我带到一组,早有人铲了一堆黄泥置于路边。
妇女用背篓将黄泥背到坡下的一个平台上,一男一女用木棍将黄泥捶熟,捶得泥花四溅。一群妇女坐在面向峡谷的平台边沿将业已捶熟的黄泥大致捏成尖底陀螺的形状,嵌入几粒青稞或彩米,递给一个和尚。和尚在陀螺底部塞入火柴棍大小的裹缠着经文纸的棒棒,顺手交给掌模具的人。两名男子用模具将半成品压制成成品,就势放在地上晾干。
整个过程是一个流水线,有分工有合作,谁干什么谁在链条的哪一环似乎早已不言自明。峡谷风也清爽阳光也柔和,大家在面对峡谷的平台上作业,壮美风光尽收眼底,嘴里不停地叙着话,笑语喧哗。与其说是干活,莫如说是以干活的名义玩儿party。怎么看都像是一副风俗画。我将快门“啪啪啪”摁个不停。
巴尔姆是做粗制半成品的,她一边捏着黄泥,一边和比邻大妈小声拉家常。医生哈姆特带着孙女也来了,顽皮的小孙女自愿搬运檫檫,累得一头汗水。
我拍完照片,躲在远离他们的小树林里吸了一支烟,撒了一泡尿,回来跟掌模具的人商量能不能让我干一会。人家同意了。一屁股坐在地下,学着人家的样子将半成品置入模具,在地上顿一顿,消除模具和泥胎间的缝隙,倒转模具,压实了,取出。这玩意儿虽然工艺简单,可初来乍到的人不是压歪了就是太慢跟不上趟。
中午是在一组的一户人家(这家就母子俩,儿子40岁了还是光棍)集中就餐的,据说每户交了10块钱。我要交钱,光棍不让,我也就没再客气。中饭是麻辣粉丝汤(里面有几块牦牛肉)、炒凉粉、米饭。麻辣粉丝汤每个人一碗,炒凉粉是几个人合一碗。但主人给我单盛了一碗炒凉粉。昨晚在齐准家没吃饱(吃的面块、野菜),今天吃了两大碗米饭。光棍还要给我添,我说吃饱了不要了。
饭后他们继续干活,我去恩泽寺看了一看。寺里一个人也没有,惟几只野狗转来转去,寻找可以充饥的东西。寺庙旁边的村民都迁走了,剩下一片颓败家园。只有一户还住着俩人,一个母亲和一个光棍儿子。又是一个光棍。
与理塘、石渠那边相比,这里的宗教氛围已不是那么浓烈。巴尔姆这样的老人还坚持每天去村头简陋的转经房转经,有时80圈,有时100圈,年轻人除了逢年过节,基本不做佛事了。村里没有争先恐后去拉萨朝圣一路磕长头的风气。这里是藏区向汉区过渡的汉藏习俗混合地带。连酥油茶都不大制做了。
我在大坝口的最后一天晚上,落雨了。夜雨沙沙,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青草气息。不知怎么,我觉得青草发情了。坐在帐篷里,打开头灯,边回想边补记这几天的日记。这3天的经历如同电影一样从头又放一遍——罗尔依和长他5岁的妻子,巴尔姆不离左手的转经筒,安贫乐道的村民与满腹牢骚的和尚,木柄铜头的檫檫模具……还有,眼波流转,天生一副蜜桃臀的玉尔。这小女子后来再未同我说过话,像是不曾认识一样。想象着玉尔身着慷慨的比基尼站在大海边昂头捋头发的样子,那该会使多少男人鼻血徜流。如果她生长在城市,该惹出多少恩怨情仇。这是个多情的、生命力旺盛的女人,60岁了都会轰轰烈烈去恋爱……
在令人愉快的想象中,我的意识渐渐迷蒙成一片混沌,最后彻底坠入梦境。帐篷漏雨了也未察觉。

没事的时候 巴尔姆就坐在自家二楼的平台上 一边摇着转经筒 一边向沟底打望

我吃了几顿这样的饭菜 没有吃饱 这还是藏家招待客人的上等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