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187天流浪手记(2020年获得8264年度小金驴奖) - 游记攻略 - 8264户外手机版

  游记攻略
本帖最后由 那马 于 2021-3-17 14:40 编辑



流浪,遇见,领悟。一枚生命体验派的极致旅行
川西187天,一架单反,一辆破摩托,专往荒僻处探寻。野外露营33天,其中在荒山野岭独自扎营17天。往死里寂寞。
过草地陷入沼泽,差点丧命。
摔摩托撞断肋骨,卧床10天。日本姑娘同居,受同性恋男子爱慕,邂逅原始藏地风情......除了事故,都是故事
在子梅垭口5天4夜的大雪中顿悟:哦,原来我应该这样活着呀。明白了。
虐,方知自己活过。
容我慢慢讲述——




目录

第一章
雾锁达瓦更扎 (1楼)

第二章
最后的释比(4楼)

第三章
一次失败的登山(7楼)

第四章 住在藏人家里三天(9楼)

第五章 你说这是变态我也无言以对(11楼)

第六章 旅馆老板娘翻脸了(14楼)

第七章 最烂的路(16楼)

第八章 亡命沼泽意如何(17楼)

第九章 与寂寞称兄道弟(21楼)

第十章 煨桑节上的玛吉求娜(23楼)

第十一章 在松潘休整(27楼)

第十二章 不期而遇的男女混浴(29楼)

第十三章 她不是用来爱的了(31楼)

第十四章 断了一根肋骨(37楼)

第十五章 与田村靖子小姐同房(48楼)

第十六章 梅里星空夜拍记(50楼)

第十七章 这一天生命力放量爆发(54楼)

第十八章 你看你看格聂的眼(57楼)

第十九章 神山生气了(61楼)

第二十章 误闯军事通道(67楼)

第二十一章 子梅垭口五天四夜(70楼)

第二十二章 纵然他是个温柔男子(73楼)

第二十三章 你来时请喷一点香水好吧(75楼)

第一章
雾锁达瓦更扎

这是暮春时节一个干脆利落的晴日,川西的空气水晶似的透明,仿佛一箭射出,能穿出一个窟窿,落下一地亮晶晶的碎片。薄薄的阳光不冷不热,其中蕴含着长姐照看幼弟一般的温柔情怀,空中飘漾着令人肺部舒张的山野清气。紧贴在天际线的雪山戴着白色的礼帽,微微送来强弩之末般若有若无的冷冽。骑着摩托车穿行在五月山谷间流动的风里,身心俱爽,思绪也如海草一样曼妙飞扬。

骑行第一天,起点——小金县城;目标——达瓦更扎;看云海去。

终于放飞了自我,心情“巴适的板”。为这次预期为6个月的川西深度旅行,我已经准备了两年。人这种东西,生来就是要负一大堆责任的,责任像鱼钩一样从四面八方钩着你,让你轻易动弹不得。像这样一去6个多月,任谁也不能说走就走,其中缘故,想来大家都懂的。最难的是求得家里人支持和安排好正在进行的工作这两样。可以说,大部分想做一次深度旅行的人都受阻于这两个难题。我有这样的体会:在现实中,你若想脱离生活的常规,过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各种各样的力量非要使出浑身解数将你扳回“正常”轨道不可。他们不假思考地阻止你做一个俗世中的“异数”。不过我的决心可谓坚如磐石,不是一遇反对就会偃旗息鼓的。

总之经过柔性斗争,解除了各种羁绊(说来话长,展开说能单独形成一篇文章,在此就不啰嗦了)。随之就是查找各种资料,决定是徒步、打车还是骑摩托,去川西看什么,哪些细看哪些粗看。同时要进行体能准备,每天两小时泡在健身房,锻炼肌肉,强化耐力。紧接着是各种装备的购买与添置,大到相机镜头,小到户外炉头……。现在终于达成了状态,却无法相信这是真实的,就像做梦一样——我真的在实践自小就种植在心里的流浪梦想了吗?我真的委身于被称为“地球皱褶”的横断山脉了吗?我真的呼吸上自由的空气了吗?这感觉与失重颇为相像,也好比使劲掰一根坚硬的树枝,树枝“咔嗤”断了,人被闪着了一样。

再一次确认了周边的环境,确认地图坐标,确认摩托车,确认我就是我。明白这不是梦。是的,我已经跨上了追逐梦想的坐骑,进入情况了——说到底,生命没有目的地,只有循环,倘若人不去追逐什么,不就像自行车失去了速度一样颓然倒地了吗?

嗯嗯,走着——。


十多年没骑过摩托车了,“初来咋骑”,还没找到感觉,骑慢一点是必须的。以每小时25公里的速度缓缓前行,渐渐将城镇抛到了身后。这里是大陆板块相互挤压形成的特殊地貌,两侧大山夹峙,谷底一江奔涌,江水遇到石头的阻拦就拼了命咆哮,老远就能听到“轰隆隆”的巨响。路就随着蜿蜒的江水向前铺陈。路是好路,平整的柏油路,路肩上画有醒目白线,危险的地方安装了坚固的护栏。在这样的路上骑行倒也轻松。

达瓦更扎山坐落于雅安市宝兴县硗碛藏族乡境内,是四川三个著名的360°云海观景平台之一(另外两个是泸定的牛背山和汉源的轿顶山)。从小金县城到达瓦更扎,导航距离是130公里。路虽然不远,但途中要翻越一座大雪山——红军长征史上赫赫有名的夹金山。

这条路车辆极少,20分钟才能遇到一辆车,说明这里经济极不发达。路只有一条,不存在岔路,雪山不离视线。这应该是夹金山吧。醒目的雪山一直在前方引路,提醒你已经身处雪域高原。慢慢地走着,耳机里播放着动人的音乐,嘴里随着音乐的节奏吹着小口哨儿,心情妙不可言。

人生最宝贵的是什么?是自由。当你除了不能任性花钱其它一切都是自由的时候,有什么能阻挡你快乐的脚步呢?况且胯下有摩托车任驰任驶,又不累。

摩托车是在小金县一个藏族大哥手里买的,175cc排量的二手货,出厂已十年。外观不甚漂亮,有一虾虾笨拙。但点火后略加油门,引擎即发出荒原上大型野兽一般的吼叫,很有力气的样子。油漆多处剥落,有点残破,但不碍事。毋宁说,我喜欢它的残破,越破越有范儿,当年切·格瓦拉就是骑着一辆破摩托在南美旅行的,旅行结束坚定了“必须革命”的信念。这车不怕丢失,等我走完全程,送人也好,随便往哪儿一扔也好,不至于肉疼。在我旅行的6个月里能骑就成。

优哉游哉地骑了1个多小时,路左边的山壁上呈现壮观的柱状节理。遂将车停在路边,解开摄影包,掏出相机,找了找角度,拍了几张照片。完事了用弹力绳重新绑扎好摄影包,跨上“老摩”(我给摩托车起的名字)继续前驰。

一般人可能不理解——你旅行就旅行,花个十天半月散散心就是,干嘛要用那么长时间(天啦噜,6个月)呆在川西?我的解释是(我干嘛要跟你解释呢):我想做一次(流浪式)深度旅行来着。就是那种不用计较时间,走走停停,看哪儿好就住下来的旅行。追求融入感。川西是适合这般旅行的绝佳目的地。

小时候回姥姥家,最喜欢住在看瓜人的窝棚里,身子底下铺着干爽的麦秸草,头枕草把子,就着一盏桅灯看连环画。屋外雨打瓜叶,淅淅沥沥,心情又恬适又安然。一路住帐篷去流浪的梦想也许就是那个时候悄然种植于心中的。

到过的人都知道,川西风景人文俱佳,看点稠密。在阿坝、甘孜两个州内,遍布雪山、峡谷、草原、海子和寺庙。这里是藏传佛教的核心传教区,梵音渺渺,钟鼓嗡鸣,每一块石头都充满神性。它绝不会让你环顾左右发现没有兴奋点。我计划在这一区域拍摄11个图片专题,作为对旅行中时间的消磨和事后回忆的证据。更为重要的,我希冀能在这片佛性的土地通过行走实现顿悟,弄清爽“天命”于我究竟是什么东东,“人生”于我又是什么东东。长期以来,因为心里不明白,我活得不快活。我必须弄清这些方能将余生快乐度过。而这样的旅行必须赋予一定的时间。

在夹金山雪线遭遇冰雹,仓皇中摔了一跤。

这里的天气说变就变,翻脸不打草稿。刚才骑得好好的,还有太阳透过树叶在路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眨眼之间,乌云便如巨大的幕布“哗”地盖过头顶,紧接着一声惊雷掠过耳膜,樟脑丸那么大的冰雹就铺天盖地砸下来了。每一颗“樟脑丸”都嘻嘻哈哈露出恶作剧得逞般的鬼脸,在地上蹦蹦跳跳。

幸亏有头盔,不然头上非成苦瓜皮不可。此时我正在上坡,意欲掉头去路边棚子里躲一躲。速度慢下来,档位未来及调整,一下子将老摩憋熄火了。这时应该捏右手刹车的,慌乱中又捏下了左手的空档,老摩毫不留情地向后滑去,两腿支不住,它已“咣当”扑倒在地,将我也带倒了。

幸运的是,只摔车没伤人。人没事。车子安装有防护支架,摔倒时留有腿部安全缝隙,摄影包夹在缝隙中,相机、镜头也没有受损。但前刹把手摔断了,前刹失灵。

这摩托车和我还没成为朋友,朝我尥蹶子,我得慢慢熟悉它,了解它的性能脾气,为此尚需投入时间,积累里程。

冰雹下了10多分钟戛然而止,继续往前骑,白雪皑皑的夹金山已在脚下。遥想当年,红军长征经过川西,翻越过5座雪山,伤亡最大的就是夹金山。夹金山海拔4114米,终年积雪,山上奇冷。肚子瘪瘪、衣衫薄薄的主力红军(红一方面军和中央纵队)相互搀扶着在空气稀薄处蹒跚而行,不用多少想象力都能明白其中滋味。

骑上夹金山,才发觉衣服穿少了。只穿了冲锋衣、卡其布衬衣和一件速干内衣。如此在透骨的冷风中骑行,肩膀、胳膊很快就像结了冰一样凉。我把衣领、袖口……凡有缝隙的地方统统扣紧,缩着身子顶风前行。真冷得受不了再打开背包取衣服就是。我现在就想体会与红军同冷,再现当年红军翻越雪山的身体感受。红军无疑是中国驴友的前辈,他们对极限的体验与挑战是人类历史上鲜见的,即便从人类求生的角度来说,我也对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虽然冷,可是雪山的风光真美。尤其上到垭口回望,来时的路如黑色巨龙一般盘旋于山腰。天幕呈铁灰色,极远处却是亮的,如耶稣光。我浑身的细胞像狗啃骨头般兴奋,掏出腰包里备用的黑卡相机拍个不停。又拍照片又拍视频。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以畅快的大叫表达兴奋情绪,无人投以奇怪眼神。


离达瓦更扎山顶还有8公里,一条红白相间的栏杆挡住了去路。

“前边经常有落石,危险。游客车辆不许上去。”把守关口的矮墩墩的警察说。这是个汉族年轻人,鼻眼像一只西红柿被人一拳搋了几个窝,极富漫画感,头发油腻腻地紧贴着头皮。

“摩托车也不给上?”我问。

“摩托车更不行。徒步上去可以。不过现在山顶人毛都没有,你上去只能独自露营了。”

“我从老远的地方来,通融一下行不?”

“对不起,通融不了。上边这么通知的,我们只能执行。”警察的话如铁灰色钢板似的公事公办,用词虽然客气,但语调里自有一种“我说什么就是什么”的自得。

最后我只好在警察的“引导”下雇一辆当地人的越野车上去。8公里,来回150元。摩托车暂存检查站。

越野车狂野地向山顶飞奔,好像要赶时间回去接人一样。哪里有什么人要接,这样的天气。小雨丝丝下,气压低,天幕阴沉。路上偶见落下的碎石,可也算不上多么危险。要是有这样的落石就不允许行车的话,川西大半公路都要长年关闭。送我到山顶,寡言少语的藏族司机嘟哝了一句:“师父注意安全。”就掉头回去了。什么时候来接我,他等我电话。

达瓦更扎此行,目的是看云海、拍云海,因此,必须等一个有云海的好天气。


然而现在的山头,满满都是雾,浓得化不开。浓雾偶尔会扫过面颊,湿湿的,小雨一样。我放下背包,茫然四顾,山顶、树林均隐于重重迷雾之中,轮廓都不显现。切切实实我感到,自己被自己主动流放到荒山野岭来了。

脚下,是一个尚未完全建成、垃圾遍地的停车场。有花砖墁地,镂空的花砖间,荒草疯长出来。停车场一角,有两顶橙色的旧帐蓬,这是被驴友遗弃的帐篷,破破烂烂,空无一人。我掀开帐篷探看一番,怕里面藏着什么。自然而然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矿泉水瓶子、食品垃圾袋。

捡了两支剩有半瓶水的矿泉水瓶,将水兑到一个5升的矿泉水桶里(桶里还有五分之一的水),留着洗脸。我只带了3瓶矿泉水,要省着点用。

扎营之前,我点着一支香烟,一边享受小烟的蔚籍,一边慢慢将整个山头视察了一遍。意象性地给达瓦更扎作一个概括:整个山顶,形似一个马背。扎营的停车场是马屁股蛋;往上走一点,看云海的最佳地点(我猜的,因为那地方已被人践踏得寸草不生),是马尾骨,俗称马尻;往东走是马背,马背两侧是小树林,中间一条踩出的路径,像马的脊椎;再往前走是马脖子,脖子上长满了花期已过的高山杜鹃,是为马鬃;跟着是一块马脸形状的凸起的岩石,岩石三面皆是绝壁,这块岩石,就是马头了。腕上的手表显示,这里海拔3866米。

如此说来,达瓦更扎应该叫“马背山”才是。当时脑中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选了一个稍稍高出地面的灰堆,将帐篷扎在上面,6根地钉牢牢嵌进泥土里,防风绳绷紧。灰堆是施工时留下来的灰渣,被前边的驴友摊平了,用来扎营。这玩意儿渗水性强,下雨了也不会在身子底下形成积水。

一切就绪,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于浓雾中用晚膳。前日在小金县城,想买一只户外汽罐来着,然而找遍了整个县城都没有买到汽罐。

没有火,只能将就吃冷食。吃了一块萨其马、一只苹果派、几片牛肉干。腰包里还剩半根黄瓜,也嘎嘣嘎嘣嚼了。户外水壶里有半壶热水,咕嘟咕嘟喝了,稍微暖一暖胃。饭后又吸了一支烟。

心满意足地享受一个人在山顶扎营的感觉。觉得这一份孤独煞是难得。有点酷酷的,心很静。

我不惧怕孤独,或者说,我在主动孤绝滚滚红尘——为看清红尘而远离红尘。究竟能不能看清,我现在还不知道。

山顶几乎没有声音。没有风声,没有鸟鸣,没有动物爬行的沙沙声,没有汽车引擎声,只有一棵大树上浓雾凝结成水珠掉落在废弃的三合板上的“啪嗒”声——“啪嗒……啪嗒……”,十分有规律,每9秒钟掉落一次。声音听起来冷静而坚韧,仿佛在喻示着什么。可是它能喻示什么呢?

天完全黑下来之后,我钻进帐篷,就着头灯,读村上春树。出发时在背囊里放了一本村上春树的《远方的鼓声》。村上是我极其喜欢的作家,他的表达一直在人的潜意识层面游动,常常一语道破人们感觉到了却没能行诸语言的感受,文章自有一种神秘的、耐人寻味的美感。而且,作为一个不善交际的作家,他最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绝不为花狸狐哨的东西所迷惑,坚守自己跑步、听音乐、写作的生活方式。

读着读着,困意袭来。我撩开外帐,将一只空矿泉水瓶子拾进帐篷当夜壶,顺便用头灯照了照四周。雾未散,手电的强光刺不透浑浊的虚空,灯光一灭,好像四周有无数只瘦骨嶙峋的手伸向我,要将我抓走,但受阻于帐篷。在这无人的山顶,阴森森的夜里,帐篷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堡垒。我躲在帐篷里,裹紧睡袋,什么也不想,不知何时沉沉坠入梦乡。


半夜里,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呻吟。声音细细的,有点像女人,又不太确定。“嗯哼……嗯哼……”。忽忽悠悠,拖长了音调,游丝一般。但能感觉隐于其中的痛苦,或者疼痛,肯定不是快活的呻吟。于半梦半醒间侧耳倾听,声音又像小老鼠缩进洞里似的不见了。待要睡着,它又露了头。这回能听到字面样的音节:“嗯哼……你压到……我了……”。我下意识地朝旁边挪了挪身子,身下似乎有衣襟嘣然抽出的力道。眼底一幅画面像是从水里幽幽浮出来:一个身穿白袍子的女人翻了个身,从袍子开口处露出一只丰腴的大腿,腿白得发青,没有质感。脸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惟瀑布样的长发清清楚楚,黑发肆意披开,盖住了一个黑洞洞的井口……。我身子抖了一下,打个激灵醒来。夜黑得像没有重量的深渊,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暗夜的光色,眼前并无什么异物,帐篷小小的空间罩着身体,空气中充满了自己呼出的潮气。但是什么东西从我身底下抽出去的感觉鲜明地留在印象里,又让我心跳加速。开亮枕边的头灯,朝空的矿泉水瓶子里撒了一泡尿。心想也许是自己做梦吧,因为心底有恐惧感才做了让人恐惧的梦。闭眼想了一会那只丰腴的大腿,身体某处稍稍有点兴奋。不久抵挡不住困意来袭,再次沉沉地睡去。

早上5点20醒来,将胳膊抽出睡袋,撩开外帐一看,浓雾依然固锁山头,眼前白茫茫一片,能见度只有15米。心里明白老天爷在考验自己,还须耐心等待。

捱到9点,起床,简单洗漱,吃早餐。马尻、马背、马脖子、马头又溜达一圈。没有一处不是雾气深沉。一个人,既骄傲于自己的强大,又切切实实触摸到那份有实体感的孤独。昨天藏族司机说,今儿会有一个成都驴友团队来露营,不知他们什么时候能到。

昨夜一个人扎营,虽然并不害怕,但夜里做梦,梦见自己压住了一个白袍子女人的衣襟,那女人肤色白得发青,不像是个活人。这多少让我有一些惴惴不安。山上阴气太重了。

西红柿警察带了一辆越野车上来。车上下来几位看似游客的男女,对着浓雾四处拍照(这究竟有什么可拍的呢)。这时大概将近中午。

警察到我帐篷边上寒暄:“怎么样,老大,一个人扎营感觉还好吗?”口气像道上混世的人。

我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说:“不是不让游客车辆上来的吗?”

警察作出很委屈的样子:“哎呀,这一车人是县里领导的亲戚,头儿叫我带上来,我也不敢得罪不是?”

见我还想说什么,连忙打岔:“呃老大,看我给你带了一瓶开水,来我给你水壶灌满……我知道你老哥在山上艰苦,专门为你带的。”说完从车上拎了一只旅行水瓶,取下瓶盖,斜着瓶身给我倒水。

开水是我目前最需要的,我不拒绝。就不说什么了。反正那150块钱花出去也不可能要回来。

越野车走后,山顶又恢复了沉寂。下雨了。不久转为大雪,铺天盖地的雪。我一个人在雪中默默站了一会,朝下山的路上打望。路上自是没人。等雪快积满冲锋衣帽兜的时候,我钻进帐篷睡了一会。

下午4点20,成都驴友团队到了,一共20多个人,十几顶帐篷。那时正是雪下得最大的时候,我在帐篷里听到他们叽叽喳喳,冒着大雪扎营。女的说:“冷死了冷死了。”哈手,跺脚,男的抱怨公安设置路障,让他们花冤枉钱。声音里透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连抱怨都有幸福的感觉。与我这孤苦伶仃的独行者比起来,他们自是幸福得要死。

他们稍微沉寂了一会,大概扎好营了钻进睡袋暖暖身子。6点钟的时候有男的大声招呼:“饭好了饭好了,到队长大帐篷吃饭了啊,快点喔。”有脆生生的女生问:“健哥,今天吃什么呀?”“火锅,牛羊肉火锅。”那人回答。“我太冷了,不想出去,我吃点零食算了,帮我跟队长说一声哈。”脆生生的女声说。

外面雪已经积有一砖厚了,被鞋踢破的积雪冻成了冰碴。委实冷得不想钻出被窝。不过,不知他们是否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位独自扎营的老哥可怜地蜷缩在帐篷里,继而出于好客邀请我一起去吃个火锅呢?如果邀请我,我就去。毕竟四顿没吃热饭了。如果不邀请我我才不会主动搭讪呢。自己暗自思忖。

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理所当然没有人邀请我。我带着自怨自艾的情绪又嚼了萨其马、苹果派和牛肉干。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觉得这才是我本来应有的生活,这生活里含着真实的成分,每一分每一秒都抓铁留痕,刻骨铭心。过去——前不久的生活,席梦思和美食也好,有美女参加的热闹聚会也好,四季开放的恒温泳池也好,单位里微妙的人际关系也好,好似某夜的一截虚幻之梦,淡淡的已经记不起细节——这才几天啊。而现在,浓雾中的孤独,喝不上热水的简餐,梦见白袍女人丰腴的大腿之后微微勃起的硬度,甚至每9秒啪嗒一次的水滴,真实得如初升的太阳,像我生命的应有之义一样。这是不是就算触摸到了“生命的质感”呢?想到这里,我偷偷微笑了。

夜里睡得很死,这次没有能够记起的梦。

早上被成都驴友吵醒了。撩开外帐一看——外面晴了,雨也好雪也好雾也好,全都在夜里悄然撤退。天哪。弹簧一样坐起来,赶紧穿衣服。

达瓦更扎的云海日出和我期待的一样妙不可言。上到马尻一看,四周山谷全部呈现出云海蒸腾的壮观景象。以东边日出方向最为奇妙:天边有一点淡淡的绯红,一溜雪山巍然从地平线冒出,悉数呈现轻微的冷色,白得发蓝。近处峡谷里,云海像沸水一样一忽儿上一忽儿下,如艺术家的画龙点睛之笔将眼前的景色涂抹成仙境。

我以忘我的姿态拍了几百张照片,装满了一个16G的卡。一直注意寻找一个有意味的前景来着,但最终没有找到。这是小小的遗憾。画面缺少有意味的前景,就少了对比和纵深感。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世界上的事情总是留有遗憾。

成都驴友走后,山上又剩我一个人。自己默默收拾了帐篷,将行李装进登山包,抽了两支烟。接我的越野车像某类甲虫一样歪歪扭扭顺着山道爬上来。


本帖最后由 那马 于 2019-8-16 14:52 编辑

达瓦更扎云海晨曦

云海
山顶很冷 有的驴友裹了睡袋

本帖最后由 那马 于 2019-8-26 08:40 编辑

达瓦更扎山顶 一个人于浓雾中扎营
将前面驴友丢弃的矿泉水集中起来供洗漱用
骑到了夹金山雪线

本帖最后由 那马 于 2019-8-25 09:36 编辑

   

第二章 最后的释比

(略)

王明杰在峡谷半山高台之上祭奠大禹

王明杰展示2008年他为地震遇难者祈福的照片

王明杰远去的背影 孤独 有无力感

本帖最后由 那马 于 2019-8-16 15:44 编辑

“小释比”跳起羊皮鼓舞,迎接广东省江门市慰问团客人 脚上说羌族特有的“云云鞋”
村人添了新丁 王明杰应邀出门避邪消灾
77岁的王明杰在老屋头作法

本帖最后由 那马 于 2019-8-26 08:51 编辑

从老寨的羌王府打望萝卜寨新寨
县城威州广场 咂酒开坛仪式
新一代“释比”走在夜晚的县城 对未来他们心里糊里糊涂

本帖最后由 那马 于 2019-10-20 13:48 编辑

第三章
一次失败的登山

凌晨3点半,开始冲顶四姑娘山二峰
二峰登山大本营

第三章
一次失败的登山

现在回头说说那次失败的登山。

此次来川西,最初的打算是:第一站就去登一座海拔6000米以上的雪山,乘体力正棒,士气正旺。

我早就瞄准了位于德格境内的雀儿山。雀儿山海拔6168米,接近性好,风景绝美,对我来说,是那种极具挑战性且咬咬牙就能挑战成功的理想山峰,能拍到震撼性的风光照片。大约有一年时间,为了凝铸与攀登雀儿山相匹配的体力,我每天以心怀理想的近乎悲壮的坚忍在健身房做负重深蹲,做倒挂卷腹……将肌肉折磨得发出悲鸣。还跑了两次马拉松(半马),拓展和强化身体耐力。

出发之前,与登山公司联系,方得知雀儿山的窗口期是7月20日之后,在此之前闭门谢客。我是4月27号出发,到7月20日就将近在外流浪了3个月,那时体力肯定下降得厉害,登顶把握很小。雀儿山登山的费用在1万2千元左右,如明知不能登顶还要去尝试,是对金钱的极大不尊重。因此之故我将目光转向其它山峰。

    4年之前(2014年),我曾登上过海拔5276米的四姑娘山二峰。这不是技术型山峰,只要有一定体力就能登顶。如果这次不能登雀儿山,最起码也要登一座高于二峰的雪山,最好是技术型山峰,能用到牛尾、八字环、上升器等技术装备。那玛峰、半脊峰、四姑娘山三峰都在可选范围之内。按理说,半脊峰山顶雪线最美,离成都也近,可那儿正在搞登山节,人声鼎沸,太热闹了。我只想往荒无人烟的地方钻。那玛峰,从山友拍回的照片看,颜值稍稍有点不理想,就不考虑了。最终还是选择了被称为“东方的阿尔卑斯”、中国登山圣地的四姑娘山,去约会美丽的“三妹”(三峰海拔5355米)。

然而此次登山失败了。回看当时的登山日记,风雪肆虐、人影憧憧的早晨,单纯的、粗重的喘息,恍若电影般在眼前回放,身子也像回忆起当时的感觉,脚趾头快要断掉的钝痛又来强烈搅扰我的神经。

登山日记:

4月29日,晴转阴,有雨夹雪


四姑娘山
镇,经
四姑娘山
著名登山向导卢老六联系,在
成都
茶店子客运站附近的迎宾大道与其它5位山友拼了一辆越野车。车到
映秀
,空气已有寒意,穿过巴朗山隧道,雨夹雪像饿狼一样扑上了挡风玻璃。远处,雪山逶迤列阵。精神为之一振。
在卢老六的“山友之家”门前下车,六哥已在路边迎候。这人矮个子,胖乎乎的红脸膛,眼神温和,有股子憨劲。但六哥告诉我,三峰这几天上不去。他似是漫不经心对我说的,可我听了心里陡然一惊。“为什么呢?”我冲口而问。“雪大,不安全。”“是降雪还是积雪?”“积雪降雪都有”。六哥说。我一下子傻了。

这时候我还抱着一线希望。“我可以等的。估计几天之后能上?”“最少一个星期”。六哥说。“一个星期哪够,至少10天!”旁边站的一个痩得像猴样、戴一顶黄军帽的向导插话。“这两天一个人都没上去?”我还抱着一线希望在问。“一个都没有。都改成二峰了”。六哥说。
我回三楼的房间休息,考虑下再做决定。此处海拔2700米,上楼已显气喘。洗了几个刚买的
小金苹果,水温接近零度,手指瞬间麻木。啃了一个苹果,脆甜。

最终我还是决定登二峰。既然来了,总不能什么也不干就走。虽然4年前登过,这一次应该有不同的体验。这次我要带鱼眼镜头上去,期待能拍到更加壮阔、更具透视感和空间感的照片。

4月30日,阴,有雪


租了马匹,骑到二峰大本营。在标有海拔4307米的营地牌子下吸了一支小烟。烟已不是那个味道。呼吸已不顺畅,肺就像淫荡的女人一样始终得不到满足,怎么吸气都不行。在大本营旁边的高地上冒雪展开帐篷,单人帐小得转个身都要一点一点挪动屁股。挺好了。省得住在大通铺里受别人呼噜的侵害。


身处雄伟的横断山之中,营地也好,帐篷也好,人也好,全都卑微得不值一提。但是用放大镜来看,一个橙色小帐篷里面,有个神经病大叔蜷缩在睡袋里,用手机播放音乐,看起来也蛮快活的。人为什么把自己放逐到空气稀薄地带能释放出快乐?无解。

雪粒打在帐篷上,单调又干脆。帐篷出人意料地暖和,犹如小棉袄。旁边帐篷有人在议论天气,担心着。


想再吸一支小烟。算了。这海拔。

5月1日。大雪转雨夹雪。


凌晨冲顶失败。大雪。大风。气温骤降。走完绝望坡后无奈下撤。


凌晨3点半出发。无水洗脸。今日可以不要脸。启程时小雪,气温高,无需穿羽绒衣。暗夜里,一排头灯如萤火虫般逶迤至山坡高处。上来就要翻越一座大山,呼哧呼哧粗重喘息。积雪有大腿深,必须沿着向导踩出的硬雪走。


找到自己的节奏,平路100步歇一下,缓坡70步歇一下,陡坡30步歇一下。


雪越下越大,天亮,没有日出。雪粒子在眼前狂舞,四周白茫茫一片。上到绝望坡顶,右脚有雪灌进鞋子,化成水,大母脚趾冻得失去知觉。向导说,看别人都下撤了,上面太危险了,咱们也下撤吧。开始我不理他,只顾喘着粗气前行,但不断有下撤的山友善意提醒:上面狂风暴雪,什么也看不见,温度极低,别再上了,命要紧,撤吧。我还想坚持,但看到向导眼里已经写满了焦急。他说上面危险,应该就是危险,要听向导的话,不能硬来。遂无奈下撤。


今日60人冲顶,只有2男1女
成功
。他们是登珠峰之前来拉练的。


回程,雨夹雪。但山势壮美,
江山
多娇。骑马回镇上,膝盖疼得几乎下不了地。主要是骑马时腿部弯曲的角度不舒服。心情因未达成计划沮丧不已。

人为什么去登山?第一个攀登珠峰并在峰顶下遇难的乔治·马洛里说:“因为山在那里。”此话过于玄妙,芸芸众生仍然不明其义。有时夜深人静,闲着无聊,游戏般地试着对他的话进行解读,延伸下来是这样的——

“因为山在那里,不登不行。我热爱登山,登山有瘾。”(热爱说)

“因为山在那里,我不登,也会有别的人登,不如我来个首登。”(荣誉说)

“因为山在那里,我的灵魂天生就是要和大山在一起的,离开它就不得安宁。”(灵魂说)

……

如此这般,可演绎出多种多样的后续语境。但是这种种诠释,看似理由千种,实则价值均指向于一点——登山使我快乐。不快乐谁干呀。

这么累的活,这么高的花费,若是上面指派的任务,没有几个人兴致高涨地往空气稀薄地带钻。但是如果此举能带来极大的快乐,那就另有说法了,自己贴钱也干,累得想一头栽到在雪窝里也干,冒着生命危险也干。

登山使人肾上腺素激增,这是一切快乐的化学根源。就像荷尔蒙是情欲的化学根源一样。

4年之前,我和5名队友冲击四姑娘山二峰,其中3人成功登顶,我也在登顶的3人之中。当时详细记录了登顶的过程。我想在这里摘录片段,对于这一次失败的登山、未能完整体验的心路历程,聊作补充。

凌晨2点起床,吃饭打尖,3点动身登山。队友“校长”因严重高反,已经没体力了,他躺在大本营的床上等我们。我们5个配好装备跟着两个向导出发。之所以用两个向导,就是为了预备中途有人下撤,能够兵分两路。

燕子和海天走了不久就下撤了。燕子有轻微的高反,出发时嘴唇是紫的;海天还可以走一段,但是她不愿再占用一个向导拖累能冲顶的人,就和燕子一起下撤了。剩下我、青椒和六姑娘。

我知道登四姑娘山二峰对于一般驴友挺难的,我没想到会难得这么狠。走啊走啊走啊,累得不行了,向导说才过了三分之一呢。我问,垭口快到了吗?向导说,平台还没到呢,垭口早着呢。哎呦,这是要死人的节奏啊。特别是几个危险路段,稍有不慎,就会滑坠悬崖。不过,我是有信念的,我一定要登上二峰,拍到精美照片。我绝不下撤。

但是,3个小时之后,六姑娘不行了。在向导几次说“还远呢”、“还早呢”之后,她动摇了。

“队长,我走不动了,实在走不动了。我要回返了。”六姑娘带着哭腔说。

我把水递给她喝。我说:“我看过别人的游记的,只要你不下撤,哪怕走慢点,哪怕一步一喘,总能登顶的。你现在就是有恐惧心,你想到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你害怕。我比你年龄大,比你体力差,但是我不恐惧,你还恐惧什么!你一定要战胜自己,千万不要半途而废。”

小六不说话,良久,她说:“好吧我跟着你。”

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最后走得想要呕吐,却又吐不出来。

上午9点半,在起风之前,我们终于登顶了。当天登顶8个人,5女3男,在顶峰相聚。8人中,有一个女的,叫煦煦。她从大本营出发时就嘴唇发紫,喘得厉害。但是她坚决不下撤,虽然走得很慢,可是一直面朝前进的方向。向导将绳子一头系在自己腰上,一头系在她腰上,拉着她,远远看去,就像一个男乞丐拉着一个筋疲力尽的女乞丐。但是她最后登顶了,登顶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这样的女人,真叫人钦佩之至。

站在峰顶左望,峭拔俊美的幺妹峰在不远处亭亭玉立,雪山在其身畔列阵,空气澄清,蓝天通透,如临天宫。此时我想到,人生是需要制高点的。没有对生活的俯视,就没有“一切了然于胸”的安详。

时隔4年,我再一次冲顶四姑娘山二峰,期待有不同以往的体验,但没有成功。说遗憾也真够遗憾的。不过,山还在那里,以后还有机会来登,若是不顾危险硬上,将老本蚀光,那是极不明智的。我这样安慰自己。

PS

川西流浪第15天,离开汶川到达理县桃坪羌寨。旅行的第一个疲劳期悄然来临。

身体懒懒的,心情灰灰的,不想动。不是劳累,而是没来头的疲劳。睡也睡不着,食欲不振,身心都无所适从。像是生病了,可又不是真的病了。

开始怀疑决定做这次旅行整个儿是错误的,愚蠢之至。放着软硬适中的席梦思床不睡,放着营养丰富的美味佳肴不吃,还有每天1个小时在恒温泳池的挥臂畅游,每月一次在郊区别墅的“轰趴嗨皮”(home party happy)……这些统统放弃,来千里之外的大山里受罪。这不是抽风吗?

想现在就中止流浪,回家去。重新回到熟悉的日常生活,不愠不火度过余生。开始对川西为期6个月的旅行计划失去了坚持到底的信心。

桃坪羌寨是个成熟的大众景点,就在317国道边上,看点是通往每家每户的秘密兵道,还有碉楼。游客比达瓦更扎、萝卜寨多得多。路边全是簇新的羌式建筑,一家又一家宾馆饭店将游客吞进去又吐出来,整天门庭若市。游客悉皆结伴而行,或家庭、或团队、或情侣,唯我一人形只影单。怪没有意思的。

我逛了一半就再没有心绪逛下去,无趣地走出来。

买了一袋车厘子,坐在客栈门口的茶座上,一手捻着车厘子往嘴里送,一手捧读村上春树。

没注意,将村上春树这本《远方的鼓声》带上了二峰大本营。书塞在登山包的外袋忘记取下来。冲顶那天凌晨,忽然一阵内急,一时翻不到手纸,就撕了书的最后两页应急(村上君,对不起了),怕这两页有不容错过的内容,一边蹲坑一边打开头灯匆匆浏览了一遍,脑子记下了其中一段话。

——村上说:“旅行这玩意儿总的来说是让人疲劳的,但或许通过疲劳才能获取知识,或许只有通过劳顿才能得到

欢欣。这是我通过持续旅行认识的一个真理。”

对于旅行中出现的疲劳,我是有心理准备的。旅行老鸟都晓得,一般在外流浪到12—15天的时候,会迎来一个疲劳小高峰。十几天来兴高采烈、猛打猛冲造成的身体透支和情绪透支,这时候会集中反映出来。症状就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想回家,怀疑自己出来是错误的。与初期抑郁症状颇为相似。

既是已经有思想准备,当疲劳高峰如巨浪压过来时我就没有多少恐惧。不想动,就不动。想回家,不回,熬过去就好了。在旅馆里什么都不干浪费一天又有何妨呢?

晚餐不凑合了,去饭店里要了一个绵篪豆腐鱼,一个清炒蕨菜,一瓶劲酒,痛快地吃喝一顿。那鱼只是一般的河鱼,平平常常,但那豆腐却是不同凡响的豆腐,咬一口,浓烈的豆香从颊齿流出。绵褫豆腐鱼是一道名菜,沿路饭店都打着它的招牌。

我把自个儿喝得晕乎乎的,回旅馆躺下,一边听着隔壁星级酒店开篝火晚会传出的笑语喧哗和情歌对唱,一边等待疲劳和失落感从体内慢慢滲出。隔壁那些人,就现时的状态来看肯定比我快乐,在微醺中豪情万丈地放歌,将忧伤烦恼暂时忘却。我也曾有过那样的生活,不稀奇。那短暂的欢乐过后接踵而至的是绵绵无期的郁闷痛苦。我就是为了逃离这样的热闹才将自己放逐的。归根结蒂,我还是喜欢自己现在的状态,寂寞和疲累将是我走向通透的铺垫,就像长江大桥的引桥一样。

从垭口回望(2014年)

本帖最后由 那马 于 2019-8-26 08:54 编辑

到达平台 天光大亮(2014年)
真的是一步也不想走了(2014年)
回程在保护站歇一歇 心情别提多沮丧 最初想登雀儿山 结果连四姑娘山二峰都没上去
二峰 大本营

本帖最后由 那马 于 2019-10-20 13:49 编辑


第四章 住在藏族人家里三天

“吃吧吃吧,要吃饱。好吃吗?”巴尔姆手捧饭碗,自己不动筷子,先让我吃。女儿齐准坐在旁边,抿嘴笑看着我。

说实话,一点儿也不好吃。但我必须点头微笑:“好吃好吃。”

住下来时,我跟阿妈巴尔姆说:“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我要原汁原味地体验你们的生活,若是把我当客人就失去意义了。”她真的这么做了。

面前是黑乎乎的小方桌,摆了四碗菜:一碗炒土豆丝,一晚白煮腌肉(全是肥的),一碗生蒜瓣(已经生芽了,软不丁当),一晚辣椒油(几乎不见油,叫辣椒水更加实至名归)。米饭倒是白米饭,可是瓤成了一团,不是一粒一粒弹性十足的大米。这一点菜,以我的估算只够两个人的份额,三个人吃显然过于拮据,煮腌肉和生蒜瓣只是样子菜,不下饭的。

我用筷子夹了一根土豆丝,搁在碗里,和着一大口饭扒进嘴里。

这里是马尔康市脚木足乡大坝口村,我在女村民齐准家已经住了三天了,每天跟在他们后边,体验、观察、拍摄他们的生活。

脚木足是嘉绒藏族聚居地,原来叫卓木雕。对中***史熟悉的人都晓得,张国焘就是在卓木雕的白沙寺另立中央的,后来共产国际不承认,他只好灰溜溜地收回成命。那时候共产国际的地位实在是高。

1954年以前,嘉绒是作为一个独立的民族而存在的,叫嘉绒族。嘉绒是“嘉莫查瓦绒”的简称,“嘉莫查瓦绒”意思是“女王的领地”。中古时期,统治这片山河的是女王。

1954年在大规模民族识别时,认定嘉绒是藏族的一个分支,是唐朝吐蕃驻军和移民与当地人结合繁衍的族群。在藏族分支中,嘉绒是农耕族群,白马、安多是游牧族群,康巴是农耕、游牧兼而有之,并且具有做生意的天赋。

现今峡谷深处嘉绒藏人的生存状态究竟是怎样的,我很好奇。

大坝口,其实是藏语“达巴库”直译而来,原意是“垭口”,与大坝半毛钱关系也没有。诚如其意,此村建于垭口之上,离马尔康33公里,从松岗古藏寨绕道山背后,经历22个“回头旋”,方可抵近。从沟底向村子望去,大坝口如坐落在云端,我初一照面就喜欢得不得了。当然,这里较为贫困、原始,也是我选择在此试着用镜头讲述藏族人生活故事的原因之一。

齐准家有6口人:母亲巴尔姆,68岁,在家;丈夫彭措罗尔依,40岁,在家;齐准45岁,在家;父亲让波带着外孙和外孙女在马尔康上学,不在家。

齐准的石头房子建在村口,用片石、块石、木头和粘土垒砌,外观刷成白色。村路从屋栅头蜿蜒而出,蛇一样爬往其它村落。齐准的屋子共有三层,一层是牲口棚,二层是居室、厨房和供人活动的露天平台,三层是经堂、厕所、小小晾晒场。典型的“神在上、人在中、牲畜在下”的结构安排。楼层之间架有窄窄的梯子。

离齐准屋子很近的路边上,有一个醒目的玛尼堆,圆形玛尼堆大小近似于内地豪强修的坟墓,白色的玛尼石垒成一个圆顶,中心插着几支箭杆,箭杆上的风马在风的作用下朝某一固定方向瑟瑟抖动。

齐准家是阿妈巴尔姆当家。我对齐准说:“我就住在你们家楼顶吧,我有帐篷、睡袋。”齐准说:“你去问阿妈吧,她说行就行。”齐准无论做啥子都慢慢吞吞的,不急不躁。慢慢地干活,慢慢地走路,慢慢地讲话,慢慢地笑。阿妈巴尔蒙眼神清澈又聪明,左手擎着一只转经筒。听了我的要求,她说:“家里有客房。”我说:“客房就不住了,一路住惯了帐篷,下雨再搬到客房里好了。”阿妈犹豫了一下,点头同意了。

搭好帐篷,我就在二楼平台和阿妈、齐准闲话。平台上有两把破烂不堪的红漆木椅,散放在旮旯里,还有两只小沙发,里面的海绵突破了斑驳的人造革皮面,东露一块,西露一块,但不妨碍臀部坐在上面小憩一番。

阿妈穿一身嘉绒妇女的家居便服,胸口前有几块污渍,帽子下的头发黑白参杂。

“阿妈你们家有地吗?地里种啥子?收入主要靠哪几样?”我问。

“家里过去有20亩地,退耕还林之后就剩4亩多了。种一些玉米、福豆、土豆什么的,还有赤芍。另外,家里养了两头牛,喂了两口猪。”阿妈慢慢叙说。

“我瞅你家牛圈挺大的,为啥子不多养几头牛呢?”

“养牛太费事了,家里劳动力不够。”阿妈解释。

“你们上山挖虫草、贝母不?”停了一会,我又问。

“不挖。”阿妈说。

“为啥子不挖虫草呢?我听说有人一季能挖几万块钱呢。”我不解。阿妈家外墙上贴了一个村里的收入公示,户主让波名下是年人均收入6700元,相对贫困。

阿妈想说什么,嘴动了动,又没说。齐准在旁边坐着,只顾低头看地下,也不吭声。

我转向齐准:“4亩地哪够你和罗尔依忙的,你们平时不下地都忙些啥子呢?”

“啥子也不干,就耍子。”齐准说。说完看着地下兀自笑了。

“那,你们去过拉萨吗,去朝圣、磕长头吗?”我转移到下一个话题。

“没去过,也不磕长头。”巴尔姆面无表情地说。

“只有前村的贡布去过,磕不磕长头我不知道。”齐准犹犹豫豫地说,说完看了巴尔姆一眼。

正聊着,村医哈姆特来串门。哈姆特伴着晴朗的微笑说:“今年的大骨节病补助下来了,我来履行一下手续。”我这才晓得,齐准患有严重的大骨节病,怪不得无论做啥子都慢慢吞吞的,那玩意儿发作起来可是相当难受。这样的身体哪能上山挖虫草呢?我唐突了。

大坝口村是我凭缘分自己找来的。

在参观直波古碉群的时候遇一当地老伯,闲聊中我对他说,我想找一藏族人家住几天,看看藏家是怎么生活的,还能帮着干点活。住你家可行?他说:“我家没活儿了,你要是想干活就去大坝口村,那边农活多,藏家的传统味道也更浓一点。”我于是返回卓克基那边的旅馆收拾行李就来了大坝口。

离大坝口还有2里地,看到一对老夫妻在路边锄地,我停车,支上侧支架,摘下头盔走到地边。“我是外地来旅游的,想找一户藏族人家住几天,感受一下藏族人的生活,您可能给我推荐一户?”老伯说,你直接找村干部好了,让他们安排,正好今天村干部都在村部开会。

我到了村部,找到戴棒球帽的年轻书记。书记很热情,让我和他们一起吃了中饭,推荐我住在村医哈姆特家。书记说哈姆特人可好了,婆婆卧床,她尽心尽力伺候。哈姆特就在旁边,冲我笑笑。但我见她太白净,不大像原汁原味的藏族人,形象上不甚满意。后来他们开会,我四处溜达,看到巴尔姆和齐准从地里挖野菜回来,俩人都背着背篓,着装、神态与我预想的相差无几,就主动和她们联系,请求在她们家住几天,每天付120块钱。她们同意了。

“你住这还好吧,有啥子困难只管说哦,不能亏了你客人。”村医哈姆特热情地对我说。

“还好还好,我搭帐篷住楼顶。”我说。

“搭帐篷住楼顶?”哈姆特很好奇,“这怎么住,看看可好?”

她将小孙女交给齐准,顺着窄窄的楼梯往上爬,我跟在她后面上去。

齐准家的楼顶,是干干净净一个大平台,边沿是二尺高、一尺厚的墙垛。站在楼顶向南望去,是迤逦而去的壮观峡谷,峡谷对岸的山坡覆盖着淡淡的岚烟。有曲蟮一样的山路拐了几十个“之”字形从谷底窜向山头。山头极为低调地蹲守着一个小村寨。

山风从峡谷吹上高处,清爽凛冽,沁人心脾。人在此处,不觉生出“没有雾霾的天气真特么酸爽”这样的感慨。

我的帐篷就搭在平台南侧,离墙垛一米远。背包趴在地上,装有洗漱用品的袋袋暂时搁在外帐门帘下。帐内防潮垫已然铺好,睡袋尚未展开。防风绳用石头坠着——这地儿不能够扎地钉。

“夜晚很冷,你这被子能行吗?”哈姆特担心地问。

“没事的,我这睡袋下雪天都不冷。”

“你看,”哈姆特指着不远处一个石头屋,“那儿是我的家,实在不行就去我家住好了。”

我说:“好的,实在不行再说。”心想哈姆特可能认为自己是村干部,对客人负有责任。

“你们内地来旅游的都很怪。”下楼前,哈姆特总结似地说。

早上,天刚蒙蒙亮我就爬起来了,也没洗脸,背上摄影包,从玛尼堆边上的草堆里推出摩托车,顺着来时的路往回骑。骑过“大骨节病高发区”那块牌子,下到沟底。沟底有一条水势汹汹的小河,河水是翡翠色的,河上有一座废弃的旧桥和一座新桥,旧桥桥头用汉文和藏文分别写着“危桥,严禁通行!”的字样。过了新桥,再走400米,我驻了摩托车,从包里取出相机,对着大坝口选择拍摄角度。

我要拍摄“晨曦中的大坝口村”。摄影老鸟都明白,要用图片讲述一个故事,首先要交待故事发生的环境。直觉告诉我,从沟底拍摄“晨曦中的大坝口村”,就能一览无余地交待大坝口村的环境特征。又写实又漂亮。

手机显示,这里今天的日出时间是6点48分,然而这是日出地平线的时间,到了才知道要想拍到第一缕阳光舔到齐准家屋顶的瞬间,得等太阳越过我背后的小山头才行。山村的早晨清冷宁静,连狗叫声都没有,我在山路上来来回回快走,活动身体筋骨,打发等待的时间。

这光景,一个女子赶着几头牛慢慢从沟底走上来。系藏式围裙,盘红头绳。画面不错,我迎着她拍照片,站着拍,蹲着拍,拍了十几张。

“你这是做啥子?”走到跟前,她问道。

“我在给你拍照片呢。”我笑着说。

“我有啥子可拍的嘛。”她微微害羞,“你是住在齐准家的那个照相师吧?”她问道。看来,村里都知道齐准家住了个汉族游客,是来照相的。

“是的喔。”我答道。随即蹲下来近距离给她拍个特写。

“来我家吃饭吧。”她邀请道。

“不了喔,我还干活呢嘛。”

“干完活来我家吃饭吧,我家就在那点。”说着用手指了指百米开外的一处房子。

“你回吧,不麻烦了。”

“你起这么早干啥子嘛?”女子又问道。

“我拍日出来着。”说着指了指已现绯红的天空。

“哦呀。”女子说,似乎明白了。走了很远又回头招呼:“你不来我家吃饭吗?”

“不了,谢谢了,我回齐准家吃,她们在等我呢。”真是太好客了。

然而我拍完“晨曦中的大坝口村”,7点55分回到齐准家,他们已经吃过了,没等我。阿妈和齐准还在厨房里,彭措罗尔依已经离开了——他今天出义工帮同村一户人家盖牛圈。

厨房的炉灶擦得一尘不染。藏家的炉灶在传统上就是“锅庄”,是神圣的地方,再穷的人家炉灶都光可鉴人。齐准将干净碗筷搬上小方桌。

“我们先吃饭了,罗尔依要出门干活。”阿妈解释说,“糌粑能吃吗?”

“能。什么都能吃,我嘴壮。”我简单擦了一把脸,坐下来。

齐准在我面前放一只空碗,从一大块酥油中揪了几小块丢到碗里。又从一只上了釉的陶罐中用勺子剜了几勺青稞粉,盖住酥油。朝碗里倒进少许茶水。

“可以吃了。”她似笑非笑地说,“先用筷子搅一下,再用手rua。”最后一个动词rua,我不知怎么写,现代汉语词典里没有这个字,其义就是用后握捏。将酥油、青稞粉、水在手掌里捏匀了,捏得像熟泥一样。

我一一照办。阿妈点下头,意思是可以吃了,我就此送入口中。味道还不赖,甜丝丝的,有点韧劲,口感尚可。有生蒜瓣可佐餐。稀的就是清茶(粗埂的低端茶叶泡的茶,又称“马茶”)。

我吃了三个小团,每团有鸡蛋那么大。饱了。“没有酥油茶吗?”我直率地问阿妈。“没有酥油茶。”阿妈直率地回答。酥油茶那东西,要用砖茶、酥油、青稞面在一个竹筒里“打”,就是用活塞一样的东西上下抽动搅拌,委实耗时费力。

齐准拎着铁皮桶去牛棚里挤奶,我尾随而去。牛棚里两头奶牛,均立于深深的黑影里,嘴里一刻不停地嚼着什么。从时间上看,应该在反刍。齐准牵了一头到门口有亮的地方,搬一只小凳坐在牛后腿边,将铁皮桶置于牛肚子下,一下一下捋着牛奶子,奶汁细长的射线如孩童撒尿般地准确射入桶里,一股又一股。

我蹲在黑暗处拍摄,调整着角度,捕捉不同的瞬间。一头牛挤了3斤奶,用时9分半钟。这么算起来,若养20头奶牛,光是挤奶就要不歇气地干3个小时,身体弱的人吃不消。

阿妈喊齐准上楼。原来一名走村串户的女商贩背着一个大帆布包来卖衣服。这里离集市较远,卖菜也好,卖水果也好,卖衣服也好,都是流动商贩上门送货。服务极其耐心。齐准选了一条25元的裤子,慢吞吞地付了钱,然后冲阿妈娇气地一笑。我总觉得她还没有长大,被阿妈护在硬扎扎的羽翼下。

彭措罗尔依在给村民年木图家垒牛圈,我骑车下到沟底找他。

这藏族村寨,和汉地的村庄有共同之处,就是若有人家建房,同村的人都要出义工。只管饭没有工钱。罗尔依经常给人家帮工,昨晚很晚才回来,今早起床就走了,我只照了一面。若不是出义工,他一天的工钱是160元。

论长相,罗尔依虽然个子不高,但平头正脸,肩膀宽得像个橄榄球运动员,怎么看都是个男子汉。但他为何入赘齐准家,“嫁”给一个年长5岁、患有大骨节病的女人呢?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因缘。

马尔康、丹巴这边的嘉绒藏族,有长女招婿的传统习俗。就是说,家有女儿,长女概不外嫁,而是“娶”一个男人承继家业。从这点来说,罗尔依入赘并不稀奇。但嘉绒藏族嫁娶之间,也是要讲门当户对的。罗尔依“嫁”了一个年长5岁、患有大骨节病的齐准,只能说明他家是“贫农”,能与“中农”家庭(相比较而言)出身的齐准婚配已是幸运,挑拣不了许多的。

大坝口村,至今仍有8条“光棍”,因家贫耽误了青春。我刚到村部时就有一名老妇来向村支书汇报新婚儿媳跑掉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支书也没有办法,一筹莫展。

然而他们安贫乐道,从眼神里看不到急切要改变现状、致富奔小康的火花。而是人手一串佛珠。

罗尔依头戴藏式宽檐帽,脚蹬山寨耐克鞋,正在汗津津地帮年木图家垒牛圈。手里是一柄瓦工刀。

帮忙的来了十几个人,男的负责运沙、拌混凝土、垒墙,女的负责筛沙、运混凝土、搬砖。女人比男人多。

和女主人年木图打了个招呼。年木图个子高、腰身壮,嗓门也大:“来坐嘛,喝茶。”她在屋前场院里说。我说:“不啦不啦,您忙您的。”她就去搬砖。藏家女人能干着呢。

拖拉机运来的河沙堆在场院里,河沙里有朽木、小石头等杂物,需要过过筛子。双人床大小的筛子斜斜支起来,两个女人用铁锹将沙子撒在上边,细沙漏过网眼,滤掉杂质和粗沙。

“帅哥,你是来帮忙干活的吗?”一个穿紧绷绷的红色毛衣的小个子女子冲我说,边说边吃吃地笑。毛衣已结了球球。

“啊,我是来干活的。”我也笑了。

“那你来帮我们筛沙子吧。”“红毛衣”说。

“好的呀。”我将摄影包放妥,接过她递过来的铁锹。

“给你,戴上手套,要不一会儿手就磨烂了。”“红毛衣”摘下自己的手套递给我。那是一双男人手套。

“那你用什么?”我说。

“我不用。”她清脆地说,又咯咯地笑了,“我没你娇贵。”

看着我铲了几锹沙子,她上前指导:“手是这样,身体这样,腿呢,这样。不然你很快就累得腰酸背疼了。”

我这才注意到她与众不同,因为在这一过程中,她说话的神态,动作和身姿,释放出与众不同的讯息。怎么说呢——她眼波流转,眼风藏着薄薄的妩媚,又活泼又大胆。说话的口气,笑的方式,像大多数广受男人喜爱的小女子一样,有一点点放肆和任性。

“要干一天呦。”她直视着我的眼睛,调皮地说。

“要的,干一天。”我表示完全服从。

她蹲下来处理粗沙的时候,我从后边悄悄观察她:虽然个子小巧,可是臀部饱满丰腴,蹲在那里,屁股呈饱满的心形,浑圆结实,中间一道深浅恰到好处的沟沟。不折不扣是个蜜桃臀。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玉尔。”

“鱼饵?钓鱼的?”

“玉!尔!”她一字一顿又说一遍。

“玉儿?”我故意打岔。

她嘴里啧了一声,拉过我的手,在手心里写了“玉尔”两个字。

“哦,明白了。”我装着恍然大悟。她带点娇嗔地斜了我一眼。

蜜桃臀。我暗自思量,玉尔有一副典型的蜜桃臀。这样的完美臀部,在城市里只有长年泡健身房的女子才可能拥有(只是可能而已)。而在这峡谷深处,荒村野地,玉尔却浑然天成生就了一副蜜桃臀。这臀部不由得使男人心猿意马。

傍晚,我坐在齐准家二层平台挨个擦拭三只镜头,阿妈在厨房忙活着,齐准依着栏杆看对面人家在修院子的门。

玉尔收工了,从沟底慢慢走上来,已然褪色的遮阳帽挂在食指上一圈圈地摇。她家在一组,离这儿3公里,回家要经过齐准家的屋栅头。

走近了,玉尔仰头和靠在栏杆上的齐准用藏语大声说笑。这小女子似乎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力。我自是听不懂他们说啥,但话语往来之间,我直觉她在谑戏齐准——

“齐准啊,你家罗尔依昨夜没回来吧,你是一个人睡呢,还是和这汉人同床共枕的?”

“玉尔你这死女子,胡说些什么呀,看我撕烂你的嘴。”

“哈哈哈,别害臊呀,有什么可害臊的。男欢女爱,传宗接代,正常的嘛。”玉尔口无遮拦,气得齐准直跺脚。

我探出头来:“嗨,玉尔,歇工回家了?”

“回啦回啦。帅哥,你是骑摩托车来的?”

“嗯呐。”

“能送我一下吗?”

“好啊,荣幸之至。”说着,我将镜头收进摄影包,下楼去推摩托车。

说老实话,虽然生就了一副惹人垂涎的蜜桃臀,性格也爽朗风流,可真的近距离接触,我隐隐担心她身上的味道过于浓郁。这里的人们是不常洗澡的。齐准家有装太阳能淋浴,但我未见他们洗过澡。及至玉尔跨上摩托车后座,才发觉担心是多余的——玉尔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芍药花香。这里是赤芍的种植区。

“你一个人出来,家里人不担心吗?”玉尔问。摩托车在山路上行驶,拐弯多,速度上不来,频繁换挡。

“不担心,我家里人心大。”本来想说“我老婆心大”的,不知怎么变成了“家里人心大。”

出村口不远,就是一个180度的“回头旋”,必须换一档,加油门,猛地上窜,窜到坡顶,还须急刹,不然就会冲下边坡。急刹之间,玉尔胸脯贴到我背上,皮球压瘪了又鼓起来,温软富有弹性。心里有点不安,好像偷了人家东西似的,想瞅瞅她脸色,她在脑勺后边,瞅不着。

山路委实难行,刹车是常事儿。不是我使坏有意制造机会让她拿胸脯碰我,实在是无法避免。

薄暮冥冥。玉尔用她敏感的部位一下一下撞击着我,让我微微起了生理反应。玉尔也许没太在意,抑或是完全能够猜测到我的反应却不管不顾地放纵自己。这是我俩之间的秘密。无法与外人言说的。一时空气里都有了荷尔蒙的味道。

到达村口,玉尔迈腿下车,正面朝着我说:“晚上村部里跳锅庄,你去吗?”我细端详之,虽然她脸上有皴了一样不光洁的感觉,可是明眸皓齿,活色生香——这是个内心狂野的小女人,命运限制了她的舞台。要是生长在都市,肯定会死去活来爱一场的,无论悲剧喜剧。

“有锅庄?那要去。”我说。

“好,锅庄见。”玉尔说。随手塞给我一瓶可口可乐。“这个你喝。”

“我不要,你喝吧。”我推辞。

“拿着。谢谢你带我回家。”玉尔将可口可乐使劲摁在我手里,不待我说什么,即消失在暮色之中。

齐准家邻居,是一个和尚。和尚家屋顶,是黄檐金瓦——寺庙的颜色。和尚不是一个人住,家有母亲和弟弟、弟媳、侄子。和尚的侄子一天要往齐准家跑7、8趟,粘着巴尔姆不离左右,巴尔姆像奶奶一样照看他。

和尚是村东5里恩泽寺的住持。他穿着赭红色袈裟,袒露右臂站在门前和我聊天。

照例问了“你从哪里来,是做什么的”。我很奇怪他不住庙子里而是住在家里。他说这里的和尚都是住在家里的,只有集体诵经和做法事的时候才回庙子。我脑中闪过电影《少林寺》最后的镜头:老和尚在觉远受戒时问:“尽形寿,不杀生,汝今能持否?”“尽形寿,不偷盗,汝今能持否?”“尽形寿,不淫欲,汝今能持否?”即问他有无六根清净的决心,觉远咬咬牙回答:“能——持。”住在家里怎么能六根清净呢?

和尚说,恩泽寺过去破烂不堪,信众少,供养也少。光景凄凉,桌椅板凳都被人偷光了。他当了住持之后,多方化缘,又反复去宗教局磨叽,申请了一点资金,修缮了寺庙,情况才好转了。没有他,恩泽寺估计都不存在了。和尚还谈到,这里的村干部不公正,扶贫救济款优先照顾亲朋故友,和尚家一毛钱也分不到。

直觉告诉我,这个和尚心不静。

在藏区,喇嘛不是随便叫的。道业浅的只能叫“和尚。”喇嘛的原意是“上师”,只有修行到一定程度,可以渡人出苦海的才可以称为“上师”。看到披袈裟的小孩子即呼其为“小喇嘛”,其实是不对的。藏人不这样称,“和尚”与“喇嘛”严格区分开来。

因此,邻居家这个和尚,显然只是个和尚。

村部党员活动中心,离和尚家只有20米。有一个带瓦钢顶棚的场院,有几间办公室,有一面公示墙。

彭措罗尔依早就把音响调好了,等村民到的差不多了,开跳锅庄。

现场的画面不是影视作品里那样儿的:篝火,热烈的对唱,和声,簇新的民族服装,男女手拉手。现场的情况是这样儿的——男女面对面站成两排,服装五花八门,长短不一。乐声响起,(印象中)舞者一手作托盘动作,一手提裙裾(或作出提裙裾的样子),微步趋前,跺脚,再跺脚,送胯,旋转身体,一手作捞鱼动作,两手作捞鱼动作,挥甩长袖,八扎嗨!一遍做完,再来一遍。

我用黑卡相机拍了几张,弱光,感光度打到12800,像片颗粒太粗,惨不忍睹。旋即坐在长凳上与一位在马尔康开出租车的村民闲谝。他递给我一支烟。点火时,我瞅见他脚蹬与彭措罗尔依同款的山寨耐克鞋。

玉尔在远端微微朝我颔首,似笑非笑,算是打了招呼。在当晚到场的所有女子中,玉尔的舞姿最有韵味,开合自如。她换掉了劳动的衣服,穿了干干净净的藏服,头发盘起来,露出小小的、白白的、优雅的后颈,容光焕发,相当迷人。

生有大骨节病的齐准总是比别人慢半拍,姿势比比划划,点到为止。但她毫不为意,在舞蹈的人群中面无表情一直跳到终了。

我曾加入进去跳了两曲,村医哈姆特笑着给我指导了一番。但气氛远没有想象的欢快。累人。大部分时间坐在凳子上休息,看他们跳。跳了1小时20分钟,关灯散去。

在大坝口最后一天,我和村民一起做了檫檫。

檫檫是一种胶泥做成的小型佛像、佛塔,1千年前从印度传来。一般放置于佛座前、玛尼堆上、转经筒旁,是供佛的礼器。村民做的是一种形似尖底陀螺的袖珍佛塔,用专用模具做成的脱胎泥模。

集中做檫檫的时候,村民一家出一个人,女子也行,老人也行。活儿不重。齐准家是巴尔姆去。巴尔姆坐在我摩托车后边被我带到一组,早有人铲了一堆黄泥置于路边。

妇女用背篓将黄泥背到坡下的一个平台上,一男一女用木棍将黄泥捶熟,捶得泥花四溅。一群妇女坐在面向峡谷的平台边沿将业已捶熟的黄泥大致捏成尖底陀螺的形状,嵌入几粒青稞或彩米,递给一个和尚。和尚在陀螺底部塞入火柴棍大小的裹缠着经文纸的棒棒,顺手交给掌模具的人。两名男子用模具将半成品压制成成品,就势放在地上晾干。

整个过程是一个流水线,有分工有合作,谁干什么谁在链条的哪一环似乎早已不言自明。峡谷风也清爽阳光也柔和,大家在面对峡谷的平台上作业,壮美风光尽收眼底,嘴里不停地叙着话,笑语喧哗。与其说是干活,莫如说是以干活的名义玩儿party。怎么看都像是一副风俗画。我将快门“啪啪啪”摁个不停。

巴尔姆是做粗制半成品的,她一边捏着黄泥,一边和比邻大妈小声拉家常。医生哈姆特带着孙女也来了,顽皮的小孙女自愿搬运檫檫,累得一头汗水。

我拍完照片,躲在远离他们的小树林里吸了一支烟,撒了一泡尿,回来跟掌模具的人商量能不能让我干一会。人家同意了。一屁股坐在地下,学着人家的样子将半成品置入模具,在地上顿一顿,消除模具和泥胎间的缝隙,倒转模具,压实了,取出。这玩意儿虽然工艺简单,可初来乍到的人不是压歪了就是太慢跟不上趟。

中午是在一组的一户人家(这家就母子俩,儿子40岁了还是光棍)集中就餐的,据说每户交了10块钱。我要交钱,光棍不让,我也就没再客气。中饭是麻辣粉丝汤(里面有几块牦牛肉)、炒凉粉、米饭。麻辣粉丝汤每个人一碗,炒凉粉是几个人合一碗。但主人给我单盛了一碗炒凉粉。昨晚在齐准家没吃饱(吃的面块、野菜),今天吃了两大碗米饭。光棍还要给我添,我说吃饱了不要了。

饭后他们继续干活,我去恩泽寺看了一看。寺里一个人也没有,惟几只野狗转来转去,寻找可以充饥的东西。寺庙旁边的村民都迁走了,剩下一片颓败家园。只有一户还住着俩人,一个母亲和一个光棍儿子。又是一个光棍。

与理塘、石渠那边相比,这里的宗教氛围已不是那么浓烈。巴尔姆这样的老人还坚持每天去村头简陋的转经房转经,有时80圈,有时100圈,年轻人除了逢年过节,基本不做佛事了。村里没有争先恐后去拉萨朝圣一路磕长头的风气。这里是藏区向汉区过渡的汉藏习俗混合地带。连酥油茶都不大制做了。

我在大坝口的最后一天晚上,落雨了。夜雨沙沙,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青草气息。不知怎么,我觉得青草发情了。坐在帐篷里,打开头灯,边回想边补记这几天的日记。这3天的经历如同电影一样从头又放一遍——罗尔依和长他5岁的妻子,巴尔姆不离左手的转经筒,安贫乐道的村民与满腹牢骚的和尚,木柄铜头的檫檫模具……还有,眼波流转,天生一副蜜桃臀的玉尔。这小女子后来再未同我说过话,像是不曾认识一样。想象着玉尔身着慷慨的比基尼站在大海边昂头捋头发的样子,那该会使多少男人鼻血徜流。如果她生长在城市,该惹出多少恩怨情仇。这是个多情的、生命力旺盛的女人,60岁了都会轰轰烈烈去恋爱……

在令人愉快的想象中,我的意识渐渐迷蒙成一片混沌,最后彻底坠入梦境。帐篷漏雨了也未察觉。

没事的时候 巴尔姆就坐在自家二楼的平台上 一边摇着转经筒 一边向沟底打望
我吃了几顿这样的饭菜 没有吃饱 这还是藏家招待客人的上等饭菜

本帖最后由 那马 于 2019-8-18 10:55 编辑

故事的发生地——大坝口村
背牛草的巴尔姆
做“檫檫”
齐准在挤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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