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那马 于 2019-10-20 14:00 编辑
第十三章
不期而遇的男女混浴
野温泉与野桑拿
我在“尤日村温泉23公里”那块牌子下驻足良久,拿不定主意是“继续沿317国道去往甘孜”,还是“去尤日村泡个温泉再作打算”。此时是下午四点钟,小雨初停,空气微凉。进入6月底内地的气候已然爊热难耐了,川西高原的风却依然带着沁人的凉意。如果去尤日村泡温泉,往返路程加上泡温泉的时间,回到317估计天就黑了,天黑了还在找旅馆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如果继续沿大路往前走,又舍不得那个温泉。刚才问了路边的村民,告知说温泉是野温泉,矿泉水,不收门票。我对野的东西天生没有免疫力,什么野花野草野营野丫头,统统喜欢,一听说野温泉是矿泉水,不花钱随便泡,更是觉得不泡吃亏。
一咬牙一跺脚,车头右转下了317国道,往深山老林里驶去,野温泉,必须去体验,大不了就在温泉边上扎营呗。
“尤日村温泉23公里”那块牌子大约在马尔康往甘孜方向过了狮子岩10公里处。我顺着牌子上箭头所指的方向骑行,渐渐进入浓密的丛林之中。丛林阴沉,温度陡然下降了5度,凉意袭人。路诚然不坏,是标准的2.4米宽水泥资质的村村通公路,然而路两边的不高的山坡却是土不是土,石不是石,黑土中夹杂大量碎石,碎石一捏就成渣状的不毛之地——类似于废矿坑样的土质。这是毫无用处的山地,不长草,不长青稞,甚至不能垒墙。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路边有时还会冒出三、两户人家,仿佛在炫耀人的生存能力有多强似的。
感觉这23公里相当长,肉测有30公里。我骑得够快,路上并没有人。偶尔会遇到1、2个同样骑摩托车的藏人,一直瞪着我风驰电掣般地擦肩而过。过了尤日一村,又过了尤日二村,水泥路到头了,问路边的村民,说是再往前走800米就是温泉了。
这温泉估计极少有外边的人来,遇到的村民无不用不解的目光追逐着我,似乎弄不明白这家伙何以独自一人骑着摩托车在深入山老林里寻找温泉,而且还在阴雨绵绵的天气里。这里应该是川西的末梢神经了,尽管早已脱离了原始社会,从村民的装扮、表情和住房来看还相当原始。假如将村级小路比成毛细血管,那我已经通过毛细血管进入川西的末梢神经了。
最后800米路相当难行。路其实是一块块石头随便丢在那里被人踩来踩去形成的,其中有一段被一条凶猛的小溪拦腰截断。好在溪水不深,加大马力冲过去,两腿随时准备支撑,好歹到了溪水那边。爬了一个上坡,温泉到了。
这是山坡下一个石砌的小水塘,能容6、7个人。塘的边沿用水泥抹了,温泉水从一侧的底部冒出来,水面洇薀着淡淡的热气。水很清,边角有几片枯叶,一点点苔藓。池边有块玛尼石板,上面刻着花式藏文。用手试一下水温,不烫,暖乎乎的。没有人,举目四望,人毛都没有。只有10多米外的猛溪咆哮而过,像一条被激怒的宠物犬。
嘿嘿,今儿我是VIP。
迅速把自己脱了个赤条条,小心而坚定的下到水里。浑身舒畅。温柔的水将身体包围,一如温柔的女子以纤巧的手穿过情人的黑发。怪不得那成语叫“柔情似水”,水是最贴心、最懂事的,几乎具有人格特征。难能可贵的是,今儿这一湾深具柔情的矿泉水,只我一人独享,我尽可以敞开心扉倾听她的细语呢哝,像情人一样与她温存。
我将飘在水面上的两、三片枯叶攉出池外,枕靠池沿的某一凹处,仰头闭眼,静静享受毛孔缓缓舒张的时光。水如果能再烫一点就好了,这水有点像冬季游泳馆的恒温,虽不至于冷,可也少了点刺激。不过,野温泉不要钱的,哪里能求全责备呢。
惬意地泡了一会,忽然觉得这会儿应该喝点什么。红酒自是没有,酒杯也无,谁在旅行途中备那玩意儿啊,尤其是在山地旅行。倒是户外水壶里有茶水,这会儿不妨以茶代酒吧。就起身从摩托车杯架上取了水壶,又从衣兜里掏了香烟、打火机,一边一口一口地啜着茶水,一边用湿手指捏着过滤嘴吸烟。如果哪一天,有无聊之人发起评选人生十大享受,在尤日村一边泡野温泉一边喝茶吸烟,无疑是我一生中可圈可点的享受之一。一言以蔽之:快活!
这么快活的时光,总要留下点什么。想到这一层,我不顾赤身裸体,上岸把三脚架拿下来打开,将相机用快装板扣上,调到自拍档,摁下快门,然后回池边摆POSE。正面的当然不能拍,怕万一天机泄露,闹出个“艳照门”来。拍了背裸的和在水里只露出头肩的。正在像施瓦辛格一样做肌肉造型,忽然听到周围有异响,下意识地弯下腰用双手捂住关键部位。定睛一看,是一只棕灰色的野兔,扭着性感健美的小屁股跳过石头窜到小溪对岸不见了。哎玛,吓死宝宝了。
从尤日村出来顺着317继续西行,过了炉霍,就是甘孜。不知从哪个资料上看到的,说甘孜县有一个“干因戈沙滩硫磺热浴”,就是人能埋在热沙子里,享受硫磺热沙浴的沙滩。到甘孜后我就找这个地方,问了很多人(交警、饭店老板、超市收银员等)都不知道有这个沙滩,后来问了青旅老板(此人长得像演员吴秀波,留着吴秀波式的灰白胡子),他以肯定的语气说:“这个我从来没听说过。我没听说过的景点肯定就是没有。不过离城不远倒是有一个野桑拿,你可以去那里‘桑’一‘桑’。”我问:“野桑拿怎么走呢?”“吴秀波”说:“路线挺复杂的,‘瞎折腾’咋天去过,让他带你去好了。”
“瞎折腾”是骑重机(大型摩托车)来的,目的地是拉萨,但过了炉霍(那地儿气温好高,谐音炉火)为躲避一头横穿马路的牦牛摔在了排水沟里,肩膀受伤了。他在青旅养伤,为了活血化於,这几天连续去蒸野桑拿。
中午简单睡了个午觉,起床后用塑料袋装了毛巾、水壶,换了拖鞋,骑摩托车带“瞎折腾”去野桑拿。(路线拿走不谢)沿317国道往炉霍方向出城不远,路右边见一变电站,过了变电站就离开317拐上往右的石子路。骑行5分钟,再往右拐,驶上一条土质的岔路,路上有拉灰碴的大卡车来往,尘土飞扬。无惧尘土再行5分种,渐渐与雅砻江贴近(雅砻江在路的左手边),看到右手边有简易棚子,棚子里就是野桑拿了。
这个地方,其实就是资料上说的干因戈沙滩硫磺热浴。因江水泛滥,沙滩被淹没了,但江边地势较高处有硫磺地热,村民用水泥砖砌了矮墙,覆上塑料布,就成了不收费的野桑拿,因其对关节炎,皮肤病有治疗作用,附近的人都来蒸。
从外观上看,这儿有点像收废品的人搭设的临时窝棚,一点儿也不高大上,但我们现在不是洗的环境,而是要出汗,所以其外观是窝棚还是宫殿并不特别重要。自从在阿坝县神座村跑了最后一次步,一个多月没跑步了,也难得出汗,我需要一次畅快淋漓的出汗排毒。
我和“瞎折腾”到这儿的时候,里面有女子在蒸,我们就等,紧傍江岸还有一处露天温泉,从我们站立的地方能看到那边雾气蒸腾,我走过去看了看,温泉没人,但与道路之间隔着一个大水坑,坑边上竖有一块大牌子,上写:“水坑深,危险!”这温泉我们自是不敢泡。
过了一会,女子出来了,有的穿好了衣服出来的,也有的出来以后才扣纽扣,胸脯露出一大片。有人用塑料桶里的水“哗哗”将下面冲洗了一遍,对我们说:“进去吧。”
我和“瞎折腾”脱了衣服裤子,只穿一件内裤下到窝棚里,那是个半地下室的窝棚,地下的石头子儿被蒸气蒸得烫脚,所以得穿拖鞋。地下不规则地摆了三个长条形木板,木板的两头架在石头上,形成了三条长木凳。坐在木板上,热气一注一注地从屁股底下冲出来,温度烫人。还好,硫磺味儿不是很浓。
只几分钟,就蒸得汗如雨下,那叫一个爽。
蒸了一会,感觉温度太高了,“瞎折腾”站起身来将顶棚的塑料布拉开一个口子。
蒸了约有十分钟,“瞎折腾”受不了了,欲走出窝棚。外面有女子喊:“多蒸会儿,至少要蒸三十分钟,你这样蒸不起作用的。”“瞎折腾”又回到座位上。这家伙像个不省人事的少年,很少说话。
又过了一会,下来两个女子。先是下来一48、9岁的藏族大姐,大姐站定后返身搀下来一个70岁左右的老太太,两人在我右侧的木板上坐定,就把上衣脱了。
怎么着,裸浴?
我得说明一下,从没有人告诉我这里可以男女混浴,而且可以裸浴。只是让我们“碰上了”而已。实事求是地说,是不期而遇的。
坐在我左边木板上的“瞎折腾”闭上了眼睛,垂下了头。
我微微低着头,虽然不至于闭上眼睛,但也不敢看她们。只用眼睛的余光“感觉”她们。两人都穿着5分裤那样的平角内裤,老太太是黑色的,大姐是花的。大姐在给老太太搓背,老太太胸前挂着两只干瘪的“布袋”随着搓背的劲道一晃一晃的,大姐有波涛汹涌的胸脯,但乳房已明显下垂。
我不知藏族人洗浴有什么规矩,不管怎样,尽量视而不见,避免盯着人家看应该是最基本的礼貌。
“瞎折腾”屁股左扭右扭十分不安,扭了一会,他像下定了决心似的陡地站起身,动作很大地上去了,没有回头。他才24岁,估计很难从容应付目前的局面而不尴尬。
我老脸皮厚,决定按原计划蒸满30分钟。她们搓她们的背,视我如同空气,我也尽情淌我的热汗,自然而然地接纳眼前的一切。其实有什么呀,人本来就应该坦诚相对的,华美的衣服是文明的产物,文明越发达,越接近灭亡。总有一天,文明发展到极致,
“嘭”地一声,全面崩溃,人类会返璞归真。
又下来一个女子,先下来两条腿,大腿裹有裙子,只露小腿。小腿紧实白皙,看起来是位年轻女子。下来后坐在“瞎折腾”刚才坐的位置。女子大约32、3岁,上身赤裸,下来时双臂抱在胸前,遮挡着乳房,脸上戴着口罩。但蒸了一会儿之后,和老太太、大姐聊起天来,聊得忘情,双臂自然而然就放下了。
我听不懂她们聊什么,她们说的是藏语。但我能感觉她们很放松,不会老想着“这里有个男的,这里有个男的”,“这里有个男的”在她们是平常事。但另一方面,我却摆脱不了“这里有3个裸女”的意识存在,故而表面淡然,其实内心翻江倒海。毕竟,这样的阵势是我活了几十年从未见过的。我的户外水壶放在大姐坐的那块木板的远端,乘着拿水壶返回座位的机会,我偷瞄了一眼年轻女子——皮肤很白,和汉族人一样白,手臂圆滚滚的。乳房不大,像两只倒扣在胸前的小碗,乳头是粉红色的。腰部只有隐隐的曲线,曲线没有力道。在朦朦胧胧的意境中,整个人倒像是一幅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画中的女子总是有小巧的乳房,圆润的身段。
蒸了25分钟,又下来了一位女子,是一位穿红色袈裟的尼姑,尼姑坐在年轻女子身边,身体被轻薄的袈裟裹得紧紧的,瞬间就汗透了。我看着手表,27,28,29,30,到30分钟了就不再恋栈,用水冲洗了座位,毅然决然地上去了。
上到地面,见“瞎折腾”已穿好衣服站在远处抽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近处,有个藏族小伙靠着摩托车在等什么人,见我上来,笑着问:“蒸得怎样?”我说:“你讲,汗如雨下。”“哎,你怎么不下去蒸?”我问他。“我不蒸,我等我老婆”。他说。从年龄上推测,无疑他老婆是最年轻的那位。我瞬间尴尬起来。“呃,下面什么也看不见,我这眼睛……结膜炎……。”我边嘟囔,边揉眼睛,似乎眼睛确有问题。然而小伙子只是微笑,真诚得近乎没心没肺的微笑。
我赶紧穿上衣服载着“瞎折腾”离开了。
青旅那伙人
甘孜县杂货铺青年旅社三楼那个铝合金推拉门太窄了,我背着大背包挤了几下都没挤进去,只好退回放下背包,人先进去,然后才将背包侧着拿进来。
一个穿热裤露出白白的大长腿的姑娘走上前来,客气地说:“大哥,对不起,这里不接待当地人。”我楞了一下,连忙说:“姑娘,你可能搞错了,我不是当地人。”姑娘不急不慢:“出示你的身份证可以吗?”我从腰包里掏出身份证给她,她才说:“对不起,我误会了,请进吧。”
这是旅行途中第一个把我当成藏族同胞的人,以后陆陆续续遇到6、7次被人误认为是藏族人,主要原因是我这段时间已经黑得有纯度了,头发也长到盖过了耳廓。
青旅这玩意儿,无疑是背包客或者穷游儿寻找“自己人”的地方。许崧在《印度走着瞧》一书中说,全世界背包客几乎都有一个超级灵敏的鼻子,凭嗅觉就能闻到象自己一样浪游的人现在都扎堆在哪一个地界。那里虽然没有特别私人的空间,但必有一席干净的床铺,一个能煮简单食物的厨房或者供应干净饭菜的饭馆,一个便于打成一片的平台。当然,绝少不了一群性格各异但从不缺乏激情的有故事的人。甘孜县的杂货铺青年旅舍无疑就是容纳这样一群“自己人”的场所。
实事求是地说,住在青年旅舍的不是个个都讨人喜欢。甚至可以说,即便是“自己人”,他们大多数都不具备和你成为好朋友的资质:有的孤僻,有的牛B哄哄,有的吝啬,有的话多得让人受不了。但你不能不承认,无论他们具有怎样的缺点,都不能抹杀“他们是一群深具激情的人”这一事实。“二十岁已死,八十岁才埋”这一说法不适用于他们任何中一个。他们都在探索着什么,都在追求着什么,都想通过旅行弄明白生命的意义——至少弄明白爱情的意义。这使他们普遍不具有随波逐流的性格特征,而是呈现出积极、活跃,个性化甚至略为焦虑的状况,就象我一样。对,没错,就像我一样。
我进来的时候,里边已经有几个客人:琳娜,26岁,美国人,中美教育交流工作者;王佐,35岁,公司合伙人,徒步者;小七姑娘,27岁,义工(就是误认为我是当地人的热裤姑娘);H ,26岁,小学美术老师,搭车旅游者;马季,30岁,金融硕士,徒搭者;夏哲腾(就是“瞎折腾”),24岁,摩旅行者。这些各具特色的人物在后面将会通过座谈的方式说出自己的故事。
杂货铺青旅中午、晚上可以拼餐,素餐每人17元(含鸡蛋),荤餐每人20元(有肉)。我蒸完桑拿回到青旅时小七迎上来问:“那马哥今晚拼餐吗?”我说:“拼。”“那你今天下厨可以吗?”“可以,没问题。”我说。
今晚要求吃素的人多,我就下厨做素餐。小七帮我洗菜。小七每晚十点睡觉,早上六点起床在露台做体操,一分钟都不差。每顿饭计算好卡路里再进食,生活刻板、严酷,极有自制力。炒了一个青椒茄子,一个韭菜鸡蛋,一个麻辣土豆丝,凉拌了一个蒜蓉黄瓜,做了一个番茄蛋汤。今儿吃饭的有:“瞎折腾”、H、我、琳娜、“吴秀波”和小七。王佐和马季下楼喝啤酒去了。
这个琳娜,在我只闻其声尚示谋面的时候以为她是个正宗的北京人,汉语普通话说得太标准了。而且北京人特有有的“儿”音甩得地地道道,透着一股子老北京炸酱面的味道。后来见到本尊,发觉是个栗色头发、淡蓝色眼珠的洋人,吃了一惊。虽然琳娜是美国人,其实她的祖藉在乌克兰。乌克兰产美女,琳娜有一个小而精致的头颅,小麦色的皮肤和迷人的笑容。只是与小巧的头颅比起来,屁股显得太大了,让人不由得联想到迷你轿车安装了一个大而沉重的悍马底盘。
大家围坐在餐桌前边吃饭边聊天。都夸奖琳娜汉话说得好,琳娜说她学了十年中文,来中国3年,这次是为十几个美国学生到甘孜一所学校交流打前站,顺便观光的。
按惯例,吃完饭大家要扫“吴秀波”的微信,将饭钱付给他,但这一次他没收钱。
吴秀波坐直了身子,轻咳了两声,开口说:“各位同学不要扫我微信了,这顿饭算我请客了”。大家不解地望着他。“真的?”“真的”,吴秀波微微笑着说:“不过,有一个小小的附加条件。”“什么条件?”H问。
“我最近在写一本书,有关旅行的书,因此在搜集旅行者的故事。如果你能讲出自己的故事,比如你的困惑、你的期待什么的,饭钱就不用交了。怎么样?”
大家都笑了。“没问题,我们也想听听故事”。我说。
“那么,就从琳娜开始如何?困惑与期待,您请。”吴秀波向琳娜作了个礼让的手势。
琳娜好看地笑了笑,用小手指搔搔耳朵。“我喜欢中国,想在中国长期生活来着。”她似乎一边讲一边在思索怎样措词,“我现在的工作,合同期快到了,我想自己办一个教育咨询机构,可是申办资料递交给中国有关单位,他们迟迟不给我批。也不说不批,只是今天让我补一个材料,明天又让我补一个材料,我闹不明白为什么不让我一下子补齐呢。我很困惑。”
稍作停顿,她接着说:“如果说有什么对未来的期待,我希望有一个合伙人,前提是这个人也是美国人,而且是男性。”
H笑着打趣:“也是家庭合伙人,对吗?”
“是的,也是家庭合伙人。”琳娜好看地笑了。大家也笑。
“完了?”吴秀波问。
“完了”。琳娜答。
“讲得好,那,下一个,请。”吴秀波看了看H。
H是个帅哥,脸型有雕塑感,头发长长,在脑后扎了个辫子。他吃饭很少,自己抱着一瓶白酒独酌。
“我来自东北海拉尔的一个小镇,是小学美术老师,课余给艺考的高中生作美术辅导。”H慢吞吞地说,“但目前事业和婚姻陷入了双危机。”
说到这里,他喝了一大口酒,然后像下决心直抒胸臆般地加快了吐字的节奏:“事业方面,觉得小镇的空间太小,闷得我好难受,就像房子太矮了人抬不起头来一样。婚姻方面,我和我太太互相看不顺眼,都觉得两个人结合是一场误会。而女儿才出生3个月。”
一口气说完这些,H垂下了头,显得很郁闷,又喝了一大口酒。
“是这样。”我插话说,“请允许我这个‘过来人’说几句,我觉得你们这种状态其实很正常,每一对婚姻都要过磨合期的。一位名人说过,再恩爱的夫妻一生都有不下20次想要掐死对方的欲望。你可能恰恰赶上了其中的一次。请勿动不动就想着离婚,不是说婚绝对不能离,而是说不要轻言离婚。离婚是最大的破财,也是对孩子最大的伤害。从概率上说,再婚夫妻能够白头偕老的比例不高,过了磨合期就好了。”
“所以我就独自出来冷静一下。一方面仔细思考婚姻问题的症结,另一方面也想换个地方生活,看看有没有单靠给艺考生作辅导就能让我生活无忧的地方。我不想被单位拴死了。”H说。
大家一时无话可说。冷场了半分钟。我看看小七,小七也正看着我,“那马哥你来?”小七礼让道。“你先来吧。”我说。
小七就挺直腰板说了,一副勇敢女孩的样子:“我家在汕头,家里有城中村拆迁补助,那是一大笔钱,生活应该算富裕的。但是我父母对子女的控制欲极强,什么都管,连你穿袜子应该先穿哪一只都喋喋不休地干涉,而我又是个酷爱自由的人。从12岁开始我就和他们抗争,一直到我经济独立才得以离开他们。我出来旅行其实是逃离,前年在外6个月,去年在外8个月,今年计划呆一年。”
“哇,厉害。”H赞叹道。琳娜也投以欣赏的目光。
“但是,”小七轻轻摇了摇头,“有时候我像杨白劳恨黄世仁一样恨父母,可有时候我又挺想他们的,毕竟,除了不给我自由这一点,其它方面对我挺好的,我到底该与他们怎样相处呢?我很困惑。”
“你老是一年几个月外边也不是办法呀。”琳娜说。
“是啊。”小七甩一甩短发,以毫不含糊的语气说,“我希望找一个懂我的老公,给我包容和自由,一起回汕头去建立自己的家庭,与父母又有距离又能亲近,这是我的期待。”
小七的话说得合情合理,斩钉截铁,大家忍不住鼓起掌来。
“你们什么事这么热闹啊?”王佐和马季喝完啤酒从外面回来,被掌声吸引到餐桌边,笑着问。
“我们在开座谈会呢,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你们来得正好,该你们讲了。”“吴秀波”笑着说。
“怎么讲述啊,我们先听听吧,你们接着讲。”王佐说。
“好吧,你们请坐下。”“吴秀波”从桌下拉出两把餐椅,让他们坐下。马季说:“慢点讲慢点讲,我去倒杯水来。”说完起身飞快地到厨房倒了一杯水端回来。
“我的困惑不在婚姻和家庭方面,而在事业方面。”我慢慢讲述,“我上大学的时候,恢复高考没有几年,大学生是天之骄子。我们那一届毕业生现在大多是政界、军界、学界精英,亿万富翁也有几个,但我乞今为止只是个藉藉无名的‘副教授’。在大学时,无论是学习成绩还是活跃程度,我都是佼佼者,我觉得凭自己的资质能做成一个‘教授’,甚至是‘著名教授’,在全球各地飞来飞去演讲。现在只能在三流院校开开讲座。我对自己的现状不满意。不甘心,焦虑,但又束手无策。”
这是我长期以来藏在内心深处的心结,是我的隐私和秘密,从未向人出示过。但既然大家今天都敞开心扉坦露秘密,我也不想藏着掖着。归根结蒂,听众都是毫无利害关系的路人,不会持着你的秘密四处宣扬。
“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你未能成为一个‘著名教授’呢,你分析过吗?”琳娜问。
“分析过。机遇、性格……原因很多,但似乎哪一个都不是关健因素。”我沮丧地说。
“你这种情况,荣格称它为‘self–assessment is higher than creativity,to divide’
。什么意思呢?就是自我期许高于实际创造力,形成落差。不是你一个人有这样的问题,好多人都有。”
琳娜耐心地解释,说完又好看地笑了笑。
“就是‘心比天高,命如纸薄’的意思喽。”H调侃地说。
大家都笑了。我笑得有点苦。
“我期待这个问题能够解决。要么上天明确告诉我:你就是个‘副教授’的命,要么引导我走向成长为‘著名教授’的光明大道,这是我此次旅行的根本目的。经验告诉我,路上能想明白许多事情。所以,此次我与其说是旅行,莫如说是修行,追求顿悟。”
“那马哥说得好。”“吴秀波”适时给予了鼓励。“那么,你是在大学里教书了?”他问。
“不,不是的。我所说的‘副教授’指的是一种状态,是虚指,不是实指。”我答道。
王佐是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单眼皮,穿阿根廷足球队的10号球衣,西安人,从春节开始徒步,经剑门走到甘孜,已经走了四个月。就这邋里邋遢的样子,几乎每张合影里都显得他最有风采,人家天生有一种迷人气质,没办法。
“我是个徒步者,起点西安,终点拉萨。自己在西安和几个朋友合开了一间贸易公司,生意还不错,至少衣食无忧。”王佐按惯例先介绍自己,然后深吸了一气,缓缓吐出。那是悠长的一吐,仿佛是故意拉长决定说不说出自己秘密的时间。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人群中开始感到焦虑。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只要在嘈杂的人堆时,我觉得周围所有人都在切割我的自由,无不怀有恶意。所以我用独自徒步进藏的方式逃离人群,在路上给自己松绑。”王佐的话里带有明显的陕西腔调。
“你徒步出来有疲劳期吗?”我插话问,想检验一下别的行者是否跟我一样。
“怎么没有,走到600公里的时候,再也不想走了。严重怀疑自己是个神经病……我这是在干嘛呀,出来找罪受啊(跟我疲劳期的心路历程一样,我暗想)。在青旅里跟人下了4天象棋才缓过劲儿来。”600公里,按每天35公里计算,应该是第17天。
“那你中途有结伴吗?”小七问。
“我特么最烦跟人结伴。”王佐愤愤地说,“路上曾经有个同样徒步的小老弟跟着我,我要搭帐篷,他偏要住客栈,我想休息,他偏要聊天……后来我找个借口离开他了。”
“孤独是我难得的一个人的狂欢,我好不容易才脱离单位、家庭、关系网络,不想再次沦入人群。”最后王佐总结似地说道。
“瞎折腾”吃完饭就离开餐桌了,一个人在电视投影屏那边的卧塌上躺着玩手机。有人朝那边看了一眼,马季小声说:“那家伙失恋了,正烦着呢,别喊他了,我来讲”。
马季是个圆头圆脑的白胖子,拿到硕士学位之后在深圳一家金融单位工作,薪水很可观。但目前辞职了。什么时候都乐呵呵的,是个乐天派。
“这么说有点儿不好意思——我读研究生的专业是全国排名前十的大学最热门的专业,所以工作不愁,薪水也过得去。即便现在辞职了,想工作的话立马就能上岗,而且银行也好,证券公司也好,抢着要。”马季摸着大脑门乐呵呵地说,看得出他不是在夸耀。
“但我暂时不想工作,想用一年的时间看看这个世界。对我来说,这一年是迟来的‘间隔年’。”
“不知为什么,我这人天生没有女人缘,三十岁了,还没交到女朋友。为此我很困惑。”马季摸着后脑勺,装作一副愁苦的样子,但眼角眉梢全是喜感。这副样子把大家逗笑了。
“我是来‘艳遇’的,兄弟姐妹们,有合适我的‘艳遇’对象给我介绍一个吧,我保证我是以婚姻为目的的‘艳遇’。”马季这样说,自己忍不住先笑了。
“艳遇是需要自己去遭遇的,哪有介绍的呢,那不成拉皮条了。”H直白地说,这家伙就喜欢捣实捶子。
大伙儿哈哈大笑。
当晚有世界杯足球赛现场直播,俄罗斯队(东道主)出局了。足球赛结束之后,我去淋浴室简单冲洗了一下,正准备上床,马季把一个姑娘领到我面前,介绍说:“那马哥,这位日本小姐明天想跟你一起去亚青寺。”
日本小姐?

和青旅的义工小七姑娘合影

后来我在拉萨又遇到小七 为她在大昭寺街拍了一组汉服照片

我与王佐在德格风陵渡青旅第三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