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山环绕的大湖边骑行:哈拉湖穿越之旅 - 骑行天下 - 8264户外手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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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夏,刚刚接触单车旅行的我在筹备环青海骑行时,从《孤独星球》上第一次得知了哈拉湖的存在,虽贵为青海第二大湖泊,但人迹罕至,名气远不能与青海湖相提并论。她深处祁连之心,坐拥着4000米以上的宽阔湖盆,周边的溪流都纷纷为之倾斜,四周为壮丽的雪山所环绕,北岸便是祁连山的主峰岗则吾结。


我被她强烈地吸引着,无数次幻想在哈拉淖尔的荒野、岗则吾结的注视下骑行的感觉。


启发上路的《Lonely Planet》,摄于2021年第三次环青海湖


近年来,由于哈拉湖“第五大无人区”的概念被炒热,祁连山腹地原有的静谧多了一分喧嚣,不甘青甘大环线的千篇一律、渴望另辟蹊径的自驾越野和摩旅穿行者进进出出,留下了大量的照片、游记和穿越攻略,仿佛哈拉湖可以人人得以去之。然而,对于完全依靠人力的自行车穿越而言,要抵达湖畔依然困难,尤其是从嘉峪关一侧进入,需要翻越数道山脉,在广袤的无人区艰苦跋涉数天。正因如此,在我所了解的范围内,近十年没有人在哈拉湖完成自行车穿越。


穿越轨迹:从嘉峪关到阳康乡


从目前不多的资料可见,最早完成哈拉湖自行车穿越的骑行者,应是2007年8月的中国人民大学副教授宋彪和山西建筑学院大四学生潘晟光,他们从阳康乡进入哈拉湖,穿行时节正值雨季,在泥泞中淌过连绵不断的河水,并忍受了冻雨倾泻下的浑身精湿,尝尽苦头后,最终还是从西岸的盐池湾成功穿越出来。


他们的这次艰苦穿行,并未引发骑行界的过多关注,真正使哈拉湖进入到骑行者视野的,是2008年10月孔雀的穿越。孔雀从嘉峪关出发,翻越土达坂(3429米)、吊达坂(4031米)、二只哈拉达坂(4318米)抵达央隆乡,再经苏里、尕河抵达哈拉湖畔,最后经南岸从阳康乡穿越出来。这条路线被当时尚未完成羌塘纵穿的丁丁形容为“气温和河流的条件是目前所见国内最困难的”。


哈拉淖尔以北的荒原

图片/孔雀

可贵的是,在穿越后,孔雀留下了游记和攻略两种文字。游记以《哈拉湖记:在祁连山的心脏》为题,发布在了西祠胡同论坛,但犹如其它初代互联网社区一样,近年西祠胡同的关闭,让我始终未能寓目这篇难得的游记。攻略则发布在美骑论坛,文风精练,孔雀把哈拉湖定位为“自行车初级穿越路线,适合已拥有在高原藏区长途骑行比较丰富的经验、并且希望在藏北作长时间穿越的人群”,并详列从四个方向进入哈拉湖的各条路线,许多信息在今天依然适用,成为所有计划自行车穿越的旅行者必须参考的指南。


孔雀当年的文字勾起了我真正上路的渴望,本次的穿越路线也基本上沿着他十五年前的足迹前行。在追寻零零年代(2000-2009)左右户外论坛的吉光片羽时,深深感觉那是个大侠辈出的年代,那时还没有抖音、快手这些直播软件,旅行者们在各种论坛发帖跟帖,谈论着那些以藏北高原为中心的壮阔旅行。尽管他们都已退隐江湖,但直到现在,我还经常考古Janne Corax、Martin Adserballe、杨柳松、丁丁、孔雀、多啦、流虻等人当年的博客或帖子,叹惋和追怀之余,每次重读都能唤醒体内对荒原的向往。


有意思的是,上述提到的这批零零年代骑行界的代表人物,都或多或少把瑞典探险先驱斯文·赫定(1865-1952)当作标杆,并最为看重赫定1906-1908在藏北史诗般的穿越之旅。是的,任何对中国内陆边疆地区怀有热忱的旅行者,谁不为赫定的探险而着迷呢?我也是如此,同时让我最为在意的是:赫定本人是否亲身造访过深处祁连山腹地的哈拉湖吗?


“西域探险之父”斯文·赫定

图片/维基百科


1895年,赫定在“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沙漠灾难般的横渡中幸免于难,次年又向昆仑山脉进发,经柴达木盆地去往北京。在柴达木的旅程中,他的确经行了一个名为“哈拉湖”的湖泊,他在个人自传《亚洲腹地旅行记(My life as an explorer)》第30章《在唐古特强盗的地盘》写道:“10月的最后一天,在哈拉湖畔扎营,此处有无数熊掌印,我们不得不比往常更小心地看管马匹”。


此外,在记录1894-1897年亚洲探险的详尽游记《穿过亚洲(Through Asia)》第91章《遭遇唐古特强盗》中,赫定对哈拉湖进行了更加详细的描述:“10月的最后一天,我们骑马穿过一片片草地后到达阔温库都克(K?vveh-Khuduk,即“岸边的泉”),它位于哈拉湖(Khara-nor)南岸,而此湖泊坐落在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型盆地中央,它将从附近山脉中流出的所有的水流都集于自身,不过现在已经差不多枯竭了。在北边,一系列黄色的沙丘耸立在湖泊与山脉之间;而在湖的南岸,则生长着大量繁茂的牧草,这处泉水略带咸味。”


在后文中,也提到了哈拉湖畔松软的泥土熊留下的足迹,为了防御熊和唐古特强盗的威胁,赫定下令每天夜里派两个随从值班,为避免睡着,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敲响炖锅——因为没有鼓,并尽情所愿地高声歌唱,赫定回忆道:“当我在夜里醒来时,就会听到单调而忧伤的伊斯兰歌曲,就像是悲痛的哭泣一般在营火之间回响着。”


最初读到这两段材料时,我激动不已,仿佛耳边已然浮现哈拉湖畔赫定营帐那些忧伤的旋律、马匹不安地用蹄子扒地的嘶鸣声、放哨人的叫喊和炖锅碰撞的尖厉声音,而我即将踏上类似赫定的未知旅程。


然而,考虑到赫定一行从可鲁克湖、托素湖前往库库淖尔(青海湖)自西向东的大体方向时,我对于是否有必要从今天的德令哈一带排除万难北上绕行哈拉湖而心存疑虑。直到我读到1927-1935年中瑞西北科学考察团的考察地图《中亚地图集(Central AsiaAtlas)》后,才恍然大悟:原来赫定所记载的“哈拉湖”并非现在的青海第二大湖泊哈拉湖,而是德令哈东南部的一个同名小湖,在今天称为尕海,它正位于从柴达木到青海湖的大道上。


同为Hara Nuur,右上方大湖为哈拉湖,右下方小湖为尕海

图片/东洋文库

哈拉湖一词中的“哈拉(Kara/Qara/Hara)”,又作“喀喇”,在蒙古语、突厥语乃至阿尔泰语系共同语中,几乎都有“黑色”的含义,它被张承志认为是突厥与蒙古语言中最深奥、最有滋味的表达点,也是天山两麓最高贵的颜色,远比汉语的“黑色”更包含神秘和华丽的语感,有鉴于此,他曾在《黑山羊谣》和《错开的花》等框架借Kara色的意象大肆抒发,有如突厥语感中的黑色淹没。


正因Kara一词的华贵,在中古时期的内陆亚洲带有Kara的地名比比皆是,如哈拉和卓、喀喇浩特等,亦有喀喇汗、喀喇契丹等雄踞中亚一时的王朝以Kara为名。


哈拉湖,在历史上也不止一个。在立于漠北鄂尔浑河谷的阙特勤碑的北面第2行,就记载了突厥军队与阿热部众在哈拉湖(,即Qara K?l)的战事,和蒙古语中的淖尔(Nuur)一样,K?l也意为湖泊。该湖大致位于今蒙古国西北省份巴彦乌列盖(Bayan ?lgiy)附近,但由于材料的稀缺,其具体位置难以考证。


在更晚近的1907年,英国探险家奥雷尔·斯坦因以粗暴而细腻的考古方式,对疏勒河尾闾段汉长城最后的几百公里进行了系统的探索和梳理。在《塞林底亚》第五卷的考察地图中,哈拉淖尔(Khara-nor)被绘制在敦煌城西北方向的疏勒河下游,似为敦煌文书P.2005《沙州都督府图经》记载的“兴胡泊”,该湖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逐渐干涸,并被长期盐渍化和沙化,直到最近由于生态的改善,哈拉湖才宛若大海般重现戈壁。


右下方为敦煌城,左上方为斯坦因地图中的哈拉淖尔

图片/东洋文库


在内陆亚洲的广袤大地上,从蒙古高原到甘肃的戈壁沙漠,再到祁连山腹地和柴达木盆地,都星散着诸多名为哈拉湖的湖泊。在确定了赫定1896年经过的Hara Nuur,实际上是现在的尕海后,那么他是否在其它时间来到过哈拉湖呢?在前述《中亚地图集》中,我惊喜地发现一条线索:1930年代中瑞西北科学考查团有一段路线正是经过尕河村到达哈拉湖西北岸,孔雀2008年即循着这条路线到达湖畔。


然而,中瑞西北科学考察团并非铁板一块,各个成员分布在中亚不同地区从事着独立的考察工作。作为司令官的赫定,在1928年之后更多是作为一个与各方接洽、与中国当局谈判利益、向商界人物争取赞助的角色而存在,按他自己的话说,“我经常过着一种极不固定的生活,有时发现自己在欧洲,有时又在亚洲和美洲出现。斯德哥尔摩、乌鲁木齐、北京、南京以及芝加哥是这一时期我最常去的的地方。时而我航行在大西洋上,时而我又在太平洋上漂荡。”因此,在获得更多相关资料之前,我还不能确信赫定本人亲自到过哈拉湖。


敦煌-兰州航班窗外的祁连山

让我们暂时抛却这些探险史上繁琐的考证,回到旅行本身、回到我和祁连山的缘分上来吧。


祁连,一个研究了一个世纪也没有弄懂的山名,古老深奥,如同那首匈奴的谶歌,抒发又秘默,直白而费解。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这哀伤的古歌唤起了我探索祁连山的无限好奇。去年夏季,我独自从西宁骑行出发,经门源、祁连县到嘉峪关,一路阴雨,浑浊的黑河在峡谷奔腾,公路两侧的雪山始终隐藏在云雾之中。直到央隆乡(又作托勒牧场),天气方才渐渐转晴,我登上后山的佛塔,向南眺望托勒南山,一排壮观的雪山展现在我双眼之前,辫状的托勒河像发光的带子在青绿的牧场蜿蜒,水波粼粼,世界的色彩随云朵的变幻呈现出层次分明的颜色,这种美感不禁联想起夕阳下藏北碎金般的荒原,光影交织的壮阔。


央隆后山的佛塔


托勒南山下光影变幻的草地

拨开云雾,在这光影中我分明看到一条通往雪山的路,那就是通向传说中的哈拉淖尔之路:翻越托勒南山的五个山垭口,经苏里、尕河和无人区才能到达湖边。那时正值七月雨季,湖边的路况想必泥泞不堪,因此我未能踏上这条未知的路程,更重要的是,当时的我自知还没有达到能够穿越哈拉湖的高度。


通向哈拉淖尔之路


离开央隆后,沿二尕公路朝西北方向进发,翻越4300多米的二只哈拉达坂到甘肃,由于禁牧,这一带的牧民都已搬迁,成为事实上的无人区,且山路是未铺装的砾石路,崎岖盘旋,随海拔攀升,山谷的景色越来越荒凉,灰褐嶙峋的山体,寸草不生,只有山顶披着一层白雪。等历经艰难到达垭口后,更为壮阔高耸的雪山横在天际,给旅行者以极大的冲击。


通向二只哈拉达坂的盘山路

在达坂远眺班赛尔山


1970年,作为地质队员的温家宝曾来到二只哈拉附近的朱龙关河谷考察,他在日记里写道:“翻过二只哈拉大坂,远处又出现一道和天相连的山峦,比二只哈拉山又高过一千公尺,这就是班赛尔山。远处望去,山上的白雪连着蓝天。在云雾中,常常分不出山和天。在两山之间,朱龙关河,横贯山间盆地。”只有在亲眼见到那幅画面后,才感到他的描述是恰如其分的。


托勒牧场的草地和二只哈拉的雪山,是那次祁连之旅给我最大的震撼,也是此次哈拉湖穿越之旅的预热。我非常清楚,哈拉湖穿越非同小可,将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旅行。


孔雀早已提到,哈拉湖穿越将“体验到自行车穿越遇到的各种情况:连续数天野外扎营、携带食物,过河,泥泞,自然公路或者无路,扛车直接翻过山口,直接面对野生动物(野牦牛和狼,可能有熊),4000米以上的高原,-20度以下的低温,风雪,数天见不到其他人......”


无人区穿越,需要在出发之前做好装备、体能等全方位的准备,一遍遍在Google Earth上规划路线,一次次在Windy云图上观察天气,力求万无一失。


如果说当年从喀什到印度的独自旅行,标志着我从一个菜鸟成长为一个独当一面的骑行者的话,那么此次哈拉湖的穿越,将标志着我向探险者的转变。


六年磨一剑,好在,我已然出发。

要从河西走廊深入到祁连之心,并不容易。

与天山、喀喇昆仑山、帕米尔群山等干燥亚细亚的诸条山脉类似,进入祁连山往往也需要经过一段漫长而旱渴的浅山地带,河流如刀般将这些浅山切割得千沟万壑,碎石路在嶙峋褶皱的山前干沟延展,雪山横亘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一路盘旋到3000米以上的世界,旅行者的视野才从逼仄的深谷稍稍转换,重又变得开阔起来。
嘉镜公路(嘉峪关-镜铁山),就是这样一条穿越浅山地带的艰难之路。

嘉峪关,我第四次来到了这座控扼河西咽喉的重镇,此前的每一次抵达几乎都是为了离开,或西去敦煌、或东归兰州。而这一次,我要骑车向南进发,翻越匈奴人在那首神秘古歌中吟唱的祁连山,抵达心中的乌金贝隆——哈拉湖。
哈拉湖周边道路网

从嘉峪关到祁青,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沿着215省道翻越土达坂、吊达坂,爬升2500米,全程烂路,货车频繁,浓尘滚滚;另一条沿着北大河河谷,爬升1200米,全程砂石路,过往车辆少。我决定走难度相对较小的后者。一方面,去年翻越二只哈拉达坂后,搭货车走过土达坂一线;另一方面,此行以哈拉湖为主要目标,并不想在其它地方耽搁时间。


出发那天早晨,下起了小雨,是西北惯有的冷雨,我在青旅的大厅一边写日记,一边焦虑不停地向窗外张望。不久后雨停,我在湿润的空气中骑车驶离了嘉峪关城区,长满低矮灌木的戈壁滩很快呈现在了眼前,天边的阴影隐隐约约,看不真切,它到底是云影还是祁连山的轮廓呢?过小红泉公益林管理站三岔口后,今天再也与柏油路无缘,开启了全程碎石路,颠簸如坐船,又遇逆风,痛苦不堪。随着距离的拉近,雪山终于在阴云中显露了出来。


期待已久的旅程,正式出发!

雪山开始显现

过冰沟口后,开始进山,进山的路沿着北大河一路上升,几乎与嘉镜铁路线平行。五十年代地质勘探人员在镜铁山一带发现了矿产资源,因此修通了这条与外界沟通的铁路。两年前曾特意乘坐7529次列车运转,火车依傍着高峰,紧临深渊,在如刀劈斧砍的峡谷间穿行,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记得抵达海拔3000多米的镜铁山矿区后,气温陡降,阴沉的天空飘起了灰白雪花。


2021年的嘉镜铁路运转

自行车旅行,无须像坐火车那样穿过一个又一个的隧道,也不必把视线局限在窗口一孔,而享受着更为立体感的旅程:在崖壁开凿的碎石小道朝着雪山骑行,从峡谷深处吹来的长风疾疾地掠过耳畔,浑浊的北大河在一侧近百米的深谷里湍急地跳动,这勾起了五年前在塔莎古道骑行的回忆,记忆中的叶尔羌也是那样义无反顾地向着北方奔涌。在山路不免与青羊狭路相逢,听见车轮声,它们敏捷地在山崖间跳跃,一边发出精灵般的叫声,躲藏在与肤色相近的砾石后面,碎石纷纷扬扬地从破碎的山体滑落,青羊闪动着的影子消失在一片浓尘之后。


沿河谷崖壁开凿的道路

原打算从嘉峪关一天内就骑到镜铁山矿区,但艰难的路况让我不得不重新考虑住宿点。天黑时借宿距矿区20公里的狼尾山火车站站房的职工宿舍,无须搭帐篷,直接在床位上铺睡袋,温暖舒适无比。夜里在屋外刷牙时,瞥见夜空中的星星很亮。


借宿铁路职工站房

狼尾山一带的河谷狭窄,“狭管效应”显著,在早晨常常从北大河上游刮起南风,于我而言便是猛烈的逆风,吹得本就破碎不堪的路面尘土飞扬。从嘉峪关发来的火车8:30停靠在狼尾山站,有一瞬间真想连人带车、舒舒服服地坐上火车到镜铁山。

2021年列车停靠狼尾山,又名“栅子口”

2023年借宿狼尾山

抛却了这种窝囊的幻想后,挥别火车,冲了糌粑喝了咖啡后上路,逐渐适应碎石路带来的颠簸感觉,通讯信号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独自在山谷孤单地骑行,沿线的景致不像冰沟一带的高山深谷,稍显平坦和开阔,这时的海拔已将近3000米,接近上游,北大河的河水愈发清澈,浪花跳动,泛着梦幻般的绿光,想到了那条同样荡漾着新鲜蔬菜般青绿波纹的ya??l ?güz,那条属于我的大河。


泛着绿光的北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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