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们的住宿地还没有敲定,两辆车的车队稍作停留,便继续穿越知亥代垭口向下前进,计划赶到山下低海拔的雪山乡住宿,明晨再返回垭口看高山日出。所在的知亥代垭口仍在下大五乡与雪山乡的路程中点。下山道路泥泞,还有几辆野牦牛般的重型装卸车慢慢走在我们车前,不时左右晃动、发出轰响。渐渐有些犯困。
忽然头车传来消息,在这个转山大年,雪山乡几乎已经住满了,加上往返垭口所需的几个小时会消耗半个夜晚,那么我们最好的方案是尽快返回知亥代垭口上寻找住宿。于是我们又调头返回,开向了山上。
我们第二车先回,立刻分散找可住宿的帐篷,结果接连的好几家都满员了。想不到这近四千六百米、极易高反的垭口也能住满人。我转身向北侧坡上余下的三座帐篷房赶去,正遇上主人、两位藏民姐弟:“请问你们这还有住宿吗?”“有的,还有个大帐篷。”“在哪?去看看!”那是最外侧的一个蓝色帆布大帐篷房,篷布厚实,帐内灯光明亮,中间摆放有一座羊粪炉,烟囱直通帐顶外,炉子两边地上是两排通铺,总共大约二十多个干净铺位,空无一人,每个铺位都有好几套厚实的被褥。我们这十个人的队伍终于不必在半夜里做前途未卜的奔波了,马上入住。这个插曲让我开始有种被运气眷顾的感觉了,是个好兆头。
队伍在这个帐篷内安顿下来,搬运行李,泡面,铺床,整理行装,分享照片,出门看夜色……,到最后都围坐在温暖的羊粪炉子旁聊天、发呆。
我本计划拍一组阿尼玛卿为背景的银河照,便走出了帐篷。高原旅行的一条经验是,阳光下蒸腾于雪线山巅的云雾,会随着日落及气温的明显下降而消失干净,白天藏在云中的雪峰在夜色中大概率会现出真身。
一走出帐来,便看到正前方,高高升起的明月下,一座东西走向的灰白色雪山当面而立,初入眼帘的阿尼玛卿,白衣屹雪,英俊贵气;它东部山头雄浑昂立,西侧绵延向远,真是龙盘虎踞的气象!夜空一丝云也无,月亮恰在峰顶的上方,虽然是夜晚,也能看清山体的棱角线条和轮廓。月照积雪,清辉满天,银山偃卧,河淡星稀。
要仔细分辨才能找到,在雪山背后直贯天顶的淡淡银河。临近农历九月十五,这天地交相辉映的月色,已让银河悄然隐去。虽然星河不明显,但今夜这海拔四千六百米的宿营地,分明是超凡脱俗的赏月台,远离人间的清梦阁。高山明月,雪峰烛照,如虚如幻。于是兴致盎然,沿着经幡广场的走向,高一脚低一脚,在月光下向神山方向慢慢地趟了段夜路,不时驻足仰望,盘桓良久。直到晚风越加寒冷,才返回帐去。
和小伙伴们在一起又聊了会儿天,便早早各自躺下休息了。帐篷的四周墙根都封埋得很严实,能听得到外面的阵阵风响,里面并没有一丝风寒的感觉。我钻进了自带的羽绒睡袋,再加盖上一层毛毯,满满的温暖和踏实。
半夜,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帐篷又亮起的灯光下醒了过来,原来是一群转山的藏民前来投宿,他们说话和动作都很小心,生怕吵到睡着的人。瞥见坐在铺位上的一位老奶奶神态疲惫、若有所思,不知道她们走了多久的夜路?我蒙上外套,这一觉就睡到了闹钟响起。
我已有幸见过卡瓦格博和冈仁波齐的日照金山,而且每次都是预期外的突如其来,甫一展现在眼前时,如同天降神迹,浩然辉煌,壮丽震撼,那光照天地的华丽画面是来自都市樊笼中的人想象力所不及的。
只是,这样的巅峰之美属于可遇而不可求的,高原山地天气多变,今夜的晴空未必能持续,昨日一路相随的暮雪层云,让人不得不降低了期待。
但是纵使有种种不确定,户外旅行路上的日出日落也总是我们要坚持等待的场景,那是摄影爱好者们最爱的光影盛宴,是跋涉途中惊艳了平淡的相遇。
当我们被闹钟叫醒的时候,有早起出门的小伙伴,告诉我们一个好消息,外面天气不错、是个大晴天。这一下大家都振奋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纷纷起床收拾,出了帐篷。还是早上六点半左右,因为与东部的时差,虽然东方的天空晨曦微白,但地面上还是很暗,得仔细地看路。我们穿过公路,走上对面经幡广场的小山坡,这里离雪山更近,环顾四周上下,视野良好。
黎明的天空暗蓝,寥廓而通透。来自远方的微光下,庞大银白的阿尼玛卿在洁净无云的天空背景里一览无遗,尖顶,群峰,雪坡,冰壁,银谷,黑岩,褶皱,都看得清清楚楚。山体雄浑雪白,光面如玉,峰顶翘首向天,下方群峰则如俯卧的银狮白象将他围拥。阿尼玛卿的形成始于青藏高原的隆起,那雪线群峰披覆的厚实冰层或许已经历了千万年的岁月?这天然赋予的神圣,令人都自感渺小了。
这时候也看清了昨夜雪山和垭口之间空旷的雪地,原来是一大片宽阔的冰川。经久不化的寒冰从雪山最高处开始,下沉汇聚到两峰之间的山谷底,像白色的岩浆般经过漫长的时间流动到我们脚下的位置,这是一道千百年的冰体形成的凝固的河,它的洪流是凝固的,叠浪是凝固的,边缘是凝固的,断面也是凝固的……当然这所谓的凝固只是在我们人类的时间维度里。在这种被时间定格的凝固下,你能看到它流动和弧转的形态,冰体宽厚而坚实,冰层断面显现出淡蓝色的光,这就是黄河源地区最大最长的冰川,唯格勒当雄冰川。
出乎意料、无所准备的冷。站在这海拔四千六百米的垭口,能居高临下,看到阿尼玛卿雪山的东侧是广阔的低海拔的山峦野谷,来自东方的晨光和凛凛寒风都无可阻挡。站在山头等待的我,虽然穿着防风外套,但在这日出前的低温侵袭下,不久就感到了贴身的寒意,厚抓绒手套也失去了作用,手指冻得不听使唤,插入外套口袋也不觉得温暖。经验告诉我,这时候的温度可能在零下十几度了。十月初的青海高原已是斑斓的深秋,离雪山主峰最近的知亥代垭口更是直接进入了冬天。
等待本身就感漫长,源源不断的山风更令人煎熬。我拉开外套拉链,把双手交叉贴身抱住身体两肋,手指渐渐才有了暖意。
渐渐地,渐渐地,东方越来越亮,一条黄色的光带悄然浮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雪山也好像收到了某种召唤般,恍然间也更清晰了。此时的天空仍几乎没有一丝云彩,没有了云霞的掩映陪衬,今天的初日必然会是顺利升起的光芒普照而没有悬念。出演日照金山的阿尼玛卿注定是今天这幕舞台的唯一主角。
是什么让我忘记了周身寒颤和那冻得生疼的指尖?是那蓦然隐现,轻染在雪峰之巅的几抹微红。起初是同时出现在最高的峰顶额头和最迎东的台状雪顶上,紧接着淡淡勾勒在西部略低的绵延雪脊线上。这高高的、初现的、可掬的淡红,令人激动,几欲雀跃。
这色彩不因我们的惊喜而停留,它不断变化,自然、轻柔而连续,顷刻,那淡红色又浓成了红色,红中又略带金色,同时光照面积也稍微扩大。这银色雪山点染着红金色的妆,红光与白雪相映,庄重宁静,又如同英武冷峻的脸庞戴上了尊贵的红额带。这是雪山上最美的红。屏息之间,红里的金色越来越明亮,东方的太阳正初放光彩。片刻后,再放眼望去,这银色的雪山,凡光芒能及之处,都镶染成了金红色。此时的阿尼玛卿,是披挂金色哈达的白玉山,是座雄伟壮丽的金银台,是吉光照四方、煌煌天地间的神圣相。
从红光初点到雪山放白,日照金山的过程只有十分钟左右,虽然短暂,但足够壮丽和震撼,我们倾倒在这美轮美奂的神迹前,沉浸在天人感应的心潮澎湃中,忘了其他。
终于,完全照耀在清晨白日下的阿尼玛卿,展现出了它雄伟圣洁的全貌,雪白耀眼,粉妆玉砌,如雪狮银象雄踞在这高高的山岗,俯瞰远方。这一路行来,我们见过了几处广阔的大湖,见过了人迹罕至的湿地和草原,见过了无数高山和峡谷,唯有站在这充盈视野的雪山近前,才确切地感受到什么是气势恢宏。阿尼玛卿之所以在此称神,世代相传,和它绝伦一方的峻美雄姿不无干系。
蓝天,雪地,阳光强烈,数千平方米的经幡广场,彩旗翩翩,交织斑斓,缤纷鲜艳。已经有更多的藏民聚集在垭口和冰川附近,祭拜神山。煨桑,颂经,扬撒风马纸,每个人的脸上都能看到虔诚和希望。
我走到了离雪山更近的小山头,看见一个六七岁的穿藏袍小朋友神采飞扬地从冰川上蹒跚返回,但他试了两次也没能爬上我脚下的土坡,我忙一把拉了这个可爱的小家伙上来。
当我环顾四周、满心舒畅的时候,附近一群人中的一位年长的藏族男子忽然远远地向我打招呼:
“朋友!你好!扎西德勒!你是从哪里来的?”
“你好!我是从北京来的,扎西德勒!”
“噢,北京来的,了不起!我们看到你们刚才在那边拍日出了,很冷,不容易!欢迎你们到我们这里!”
“是嘛!对,我们在那边拍日出,日照金山很漂亮!”
“我们是玉树来的,玉树摄影家协会。”
“哦,你们好!扎西德勒!”
“你们很辛苦,不容易!”
说着,他从旁边的人那里取出一条带着漂亮图案的白色绸带,走过来要给我披上。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一条白色的哈达呀!忙受宠若惊地连连感谢、低头接受。哈达约有三米多长,两端都垂过了我的膝盖。这是我被送的第一条哈达!真是对这份热情满怀感激、无以言表。然后我一直披着它,直到回帐篷,直到返程,最后征求藏族司机的建议,在参观格日寺的时候,把我收到的这第一条哈达献给了殿里的神像。
大概是随着藏民们煨桑的时候,我插在胸口袋里的眼镜掉落丢失了,也没能找回来。曾经,在新疆的喀拉峻花海小憩的时候,也找不见了放在草丛里的眼镜。当时的一个同伴说,如果你遗留了一件物品在这里,那么意味着你还会再来的,后一年我果真又去喀拉峻草原完成了一条徒步穿越的线路。只是,这次阿尼玛卿的盛情相见已如此梦幻,下次又会有什么样的惊喜呢?
“靠近了雪山
心跳是激越的鼓点
突然忘了路上的风景
因为你的光芒存在
倾倒在你的身边
虔诚象花开的呢喃
渗透你庄严的声声翻唱
在蓝天下起伏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