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故事:末班车 - 广西 - 8264户外手机版

  广西

这一年的八月充满了雨水,独自一人离开兰州时,天色是阴郁的,乌云沉甸甸的,压抑。好在没下,如果下起来,就更压抑了,我回头看了看北方,黄河边上的丹霞地貌显出一种肃杀,一路走过的河西走廊,昌马镇、曾经张掖的那一切,那些人那些事,仿佛剪影瞬间掠过,有时你会很奇怪,回忆可以很绵长,也可以很短暂,一瞬间好像啥都没看到,又好像看到了所有。我对着阴霾的虚空挥手,告别祁连山,轻叹一声朝着西宁出发。这是无人的道别,我从未失去过那种年轻时期的怅然若失,虽已不惑。

导航上京藏高速已经红得不成人形,于是我下了109国道。这条我12年前开启西行之路的道路,依旧充满熟悉的记忆,但因为在翻新,也仍旧堵个不停。后来我得知,109国道全线大修,尤其是格尔木至那曲段,当年平整的道路已经不堪重负,我想这么多年大修一次,也算合理。兰州的暮色糅合了漫天的沙尘,在乌云和逐渐沉下来的是粘稠的,像化开的沥青,粘在车窗上,一路跟着我往西宁走。走走停停,等导航提示到达西宁西郊时,天已经黑透了。网上看过西宁朋友开玩笑地说,青海就俩地方:西宁和州县。这城市聚了全省60%的人,其余40%零星分布于其他地区,统称“州县”。城内,商场的空调、餐馆的暖灯、夜市的喧嚣,把旷野的冷都挡在了外面;可一旦出了城,就是无边无际的空——草原是空的,戈壁是空的,连风都是空的,能把人的声音吞得连影子都不剩。

路边的清真餐馆亮起灯,黄澄澄的光从蒙着水汽的玻璃里渗出来,像块刚出炉的油馕,烫得人心里发暖。我挑了家门口堆着几个煤球的清真小店,掀帘时,羊油和炭火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股粗粝的实在。老板戴着小白帽,下巴上的胡茬泛着青,指了指铁盘里的手抓羊肉:“刚宰的,带骨的香。”羊肉块头很大,肌理里嵌着细密的盐粒,咬开时油脂顺着指缝往下淌,腻得人皱眉,却又忍不住再咬一口。摆得并不精致的菜,多了点活着的烟火气。老板递来一碗羊杂汤,汤面上飘着翠绿的葱花,胡椒的辛辣窜进鼻子,呛得人打了个喷嚏,他咧嘴笑起来,胡茬里藏着油星子:“慢点喝,暖身子。”

雨终究下了起来,且势头显得要愈加变大,回宾馆的路是湿的,晚风卷着雨星子,砸在衣领里,凉得人缩脖子。我走在西部街头,踩在积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在无人的街道甚至仿佛有无形的回响,路边的路灯是老式的,桔黄色光晕在雨雾里散得很开,把影子拉得老长,像个跟着走的陌生人。然后那声音就这么来了——或许不是唱,是吟,我不知道,它像从虚空中某处传出,你说低沉吧,它轻得宛如崩断的钢索抛向夜空,你说轻忽吧,它又沉重得仿佛能淹没整座城市。没有起伏,没有修饰,就那么直直地飘过来,穿过西部长夜,湿漉漉的天地间——那是一声类似于佛号的长吟,我猛地顿住脚,仰望,原来自己身处某清真寺高墙下,那苍劲而肃穆的一声嘹亮就从墙内而来。我是个从不凑热闹的人,此刻却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沿着声音小心翼翼的顺着墙根儿摸去——鞋跟溅起的泥点糊了裤脚,也顾不上擦。趁着远处路灯的微光,清真寺的轮廓在夜里露出来,整一个像块被风沙磨了千年的石头,没什么多余的装饰。昏黄的路灯下,一个穿白长袍的男人跪在那里,吟唱声从他喉咙里持续滚出,每一个音节都仿佛有着无尽的故事。他的手按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指节发白,后背绷得笔直,像棵扎在戈壁里的红柳,不晃,不颤,就那么和夜色对峙着。风卷着经幡的边角扫过他的袍摆,我感觉他似乎眼皮都没抬一下,周遭的一切都成了虚空。

我不敢惊扰,站在树影里,躲在门口的电动车后,手心出了某种莫名原因的微汗。听不懂经文,可那股子劲钻心——不是那种庙里香火鼎盛的热闹虔诚,这清夜的祷告,让我感觉是冷的甚至是硬的,像阿尼玛卿山的冰,不用说话,就告诉你什么是“信”。风卷着吟唱声擦过耳朵,我突然鼻子发酸,不是难过,这一行开始的凄风苦雨中,忽然是觉得整个尘世中自己像片飘在半空的叶子,而他脚下的土地,似乎才是实的。直到他起身走进内室,白长袍扫过地面的积水,留下一道浅痕,那余音还粘在空气里,凉丝丝的,伴随雨星子落在脸上。我在原地站了很久,直至夜空回复一片空濛,才记得转身往旅馆走。

旅馆里,雨终于下大了。雨点砸在窗户上,密集得像要把玻璃砸穿。我坐在床边,无言的看着窗外的树影在灯光里晃动,模糊了窗外的夜色。手机里刷到阿尼玛卿的天气,红色的暴雨预警像道刺目的疤,两年前的记忆突然翻涌上来:德马高速路雪山乡出口,熊出没的警示牌子,土路的坑洼,陷车的老人,海拔计的数字跳到4200米时,胸口像压着块浸了水的棉絮,每走一步都要张大嘴喘气,三步一回头,我蹲在路边拍打身上的灰尘,看着远处的雪山,只觉得自己渺小得可笑。当时我想,自己一定会再回来,现在这不就回来了吗?可是我真能“回到”吗?我此刻不能明确。心里的天平在“退”和“进”之间晃得厉害:退回去,能窝在宾馆里看电影,明天找家好吃的馆子,避开高原,避开这鬼天气换个路线南下;往前走,可能要在雨里陷车,要在高反里煎熬着,还可能要面对一肚子的狼狈,高原那不可知的未来,使我诚惶诚恐。

详情请见原文链接:西部故事——阿尼玛卿(2)

雨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清晨,我被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冻醒,拉开窗帘,雨势没减,反而更密了。玻璃上蒙着层水汽,擦开后,能看见远处的屋顶泡在灰蒙蒙的雾里,像浮在水面的船。楼下的早餐铺开了门,蒸笼冒出来的白气很快被雨雾吞了进去,什么都没剩下。我盯着背包,指腹磨着塑料的纹路——要不就认怂吧,等天好了再来。可“下一次”是什么?是被工作填满的日程,是被琐事缠住的脚步,还是连“想走”的念头都生不出来的麻木?谁能赐予你晴天呢?朋友,你可以回头到清真寺门前祈祷,但那里所供奉并不是你的神。想起昨晚的吟唱,那声音里的笃定像根细针,刺破了心里的混沌。我猛地站起来,抓过背包就往外走,推开门,雨立刻砸在脸上,凉得人打了个寒颤,却也清醒了。车驶出西宁城区的那一刻,我长长地吐了口气。高楼渐渐矮下去,最后变成雾里的小点,道路越来越直,像条被人随手扔在草原上的灰带子,一直延伸到天际线的尽头。雨越下越大,砸在车窗上,雨刮器左右疯狂摆动,却总也赶不走那层水汽,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隔着层毛玻璃看世界。路边的里程碑一个个往后退,上面的数字被雨水泡得发暗,看不清具体的里程,只知道离西宁越来越远,离旷野越来越近。天越来越低,沿途的村庄越来越稀,只有偶尔掠过的白色帐篷扎在草原上,门口拴着的牦牛低着头,在雨里一动不动,像被冻住的雕塑。有一次车开得慢,看见帐篷门口坐着个老阿妈,裹着厚厚的藏袍,手里转着经筒,眼神空茫地望着远方,雨丝落在她的头发上,很快湿成一绺一绺的。

手机信号时断时续,导航地图上只剩一条孤零零的线,偶尔跳出“无信号”的提示,屏幕暗下去,映出我自己的脸——胡茬冒出来了,眼睛里有红血丝,看着比实际年龄老了几岁。我握着方向盘,能听见自己因海拔提高而逐渐剧烈的心跳——咚,咚,咚,和车轮滚动的节奏叠在一起。油门踏板踩得有些发僵,脚腕发酸,可不敢松,怕一松劲,那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勇气就散了。我多次和自己说,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还来得及吗?孤独感是突然涌上来的,哪怕你在喧嚣人群中,这是“被世界忘掉”的空旷。放眼望去,除了灰的天、绿的草、白的雨,什么都没有。风从车窗缝里钻进来,带着草原的冷,吹得人太阳穴发疼——或许不是吹的,是高反来找我了,我盯着海拔计数字慢慢升起,突然懂了“州县”是什么意思——这里的辽阔不是风景,是能吞噬一切如黑洞的力量。回不去了,已经不可能回头了,就算有一万个机会你也还是选择冒险前行,就在这时,我也明白了自己,胸口突然一紧,不是高原反应,是种强烈的震动,像有什么东西从心里炸开——这就是类似于“信仰之跳”的觉悟吧。泪热得烫人,而我没有擦拭,原来每次来藏地的热泪,从来都不是为了雪山草原,是为了此刻的自己——明知前路难行,明知可能狼狈,却还是踩下了油门。这种战战兢兢的出发里藏着的,是对“活着”最真切的渴求和感知。生活里的琐事,深夜里的期待,在这雨雾弥漫的旷野里,突然都变得轻飘飘的。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拍在车身上,这一次次冲出障碍的瞬间,是一次次重生——那些解不开的结,跨不过的坎,仿佛都能在这场奔赴里释怀,我们又可以重新活过。

在小镇吃麻辣烫,高山上人们的生活如此鲜活。

下午,雨势稍缓时,下大武乡的路牌终于露了出来。路牌是铁的,锈迹斑斑,上面的漆掉了大半,“下大武乡”几个字歪歪扭扭的,却在雾里很显眼。这是个藏在高原褶皱里的小镇,低矮的藏式民居沿着道路铺开,屋顶铺着的青稞杆被雨水泡得发黑,经幡被风吹得贴在墙面上,褪成了浅粉,耷拉着脑袋。没有行人,连狗都不见踪影,只有一间小卖部开着门,塑料布门帘被风掀得哗哗响,漏出里面昏黄的灯,有人就行,我想。——在高德地图上也可以搜到阿尼玛卿这有且仅有的一家旅馆加小卖部的商业综合体,“朝圣旅馆”。

雪山之路

去向阿尼玛卿当雄冰川的这段路,西为下大武乡,东至雪山乡,与德马高速路平行,穿插于高速路桥下或是侧面的山腰,曾经可能是一条省道,但是废弃后一直没有铺装,维护也甚少,铺上细砂并压平过,这路况已经很好了,自从那一年深入藏地金岭乡的详格拉冰川之后,什么样的道路我都不再见怪。两年前来的路线,是从雪山乡下高速并在熊出没牌子的路口朝右边走,根据这几天的消息,雪山乡出口不远的便桥已经被洪水冲垮,我必须反向穿越。从下大武一头进入,没再路过那块熊出没的牌子,而是在下大武乡近郊处的大庙拐了弯。弯道拐角处,上次离开时的那座送别的寺庙,这次变成了入口的欢迎者,金顶在雨雾里泛着沉暗的光,飞檐翘角层层叠叠,屋脊鎏金的装饰虽被雨水打湿,仍难掩精致繁复。寺庙后方的山坡上,一片巨大的红色经文嵌在青绿的草坡间,像神在山壁写下的箴言。更远处,连绵的经幡在草原上铺开,红、黄、蓝、绿、白五色经幡如彩色的浪,在风里翻涌,把天地都衬得辽阔又肃穆。它不是荒僻小庙的模样,倒像高原上的一颗金印,我不知道他们的信仰是什么,但它就那么立在那儿,在灰蒙蒙的雾里,无声中透着股说不出的深邃静谧。路是细砂路,问题不大,车轮碾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身抖得厉害,地面湿滑,但是依旧问题不大。车后座和后箱的行李摇晃着,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和车身的震动混在一起,成了天地中那条狂野路上莫名的热闹。我打开了音乐,随机播放,萧煌奇的《末班车》,我咧嘴笑了,我就是这条路上的末班车了吧。

然后就看见路边那最后上车的乘客了——独自一人,背着巨大的登山包,站在路边上,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冲锋衣是红色,袖口有岁月山川磨过的痕迹,露出里面灰色的抓绒,正朝着我的车挥手。我脚底下加了点油,没停。心里的火窜了上来——网上和路上你都会见到这种人:跟着商业队只会摆拍,不懂敬畏户外走失了叫救援,随手乱扔垃圾,烦得人想骂街。车往前冲了二十多米,爬上小坡,拐过弯,我鬼使神差地踩了刹车。透过后视镜望回去,她还在慢慢挪动,背包把肩膀压得往下塌,腰都有些直不起来,整个人在空旷的土路上,像棵被风刮得歪歪扭扭的芨芨草。前路茫茫,除了被雨水泡亮的碎石,连只飞鸟都没有。她怎么可能有队伍?这么偏的路,这么大的雨,谁会让她一个人耗在这儿。这不就只是个孤独的路人吗,谁又不是人生的迷途者?我想起昨晚清真寺里的那个白袍人,想起那种孤注一掷的笃定,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偏见太刻薄。

倒回车时,我看清这是一位大姐,她抬起头,露出张被雨水打湿的脸,眼角的细纹里嵌着泥点,却笑得很韧,带着四川口音。“小伙子,能搭个车吗?到当雄冰川。”声音沙哑,带着点不好意思的局促。我指了指后备箱,她立刻弯腰去拎背包,动作利落,可背包太重,她还是晃了一下,我才看见包侧面的水壶套烂了个洞,不锈钢壶上印的“EBC”字样依稀可见,旁边还挂着根旧登山杖,杖尖磨得发亮,看得出用了很多年。“谢了啊,刚才过了三台车,我都没好意思伸手。”她坐进车里,带着一股车外的寒风,“和三个姐妹来的,都是女司机,刚才到地方一看这路,说什么都不敢开了。我非要来,就自己背着包走了。”我点开地图给她看:“还有二十公里,这路走起来得四五个小时,到冰川得晚上十点。”她笑了,指尖敲了敲膝盖,膝盖上的护膝磨出了毛边,“没事,退休后我就到处走,为了不留遗憾,尼泊尔我都去过,博格达环线我都走下来了,雨崩也去了三回,但都是跟团,这还是头回搭车。”说话时,她从背包外侧的口袋里摸出张地图,纸都发黄了,边缘卷着边,上面用红笔勾着密密麻麻的线路,“本来想徒步进去,走到哪算哪,天黑就回来,反正呆在旅馆也没劲。对了,我们几个就在寺庙挂单,待会你也可以考虑啊!”我哑然失笑,大姐你猛则猛,也是多少有点虎,这地方天黑指定有熊出没,不过想到这股坚韧的决心,又多少有点肃然起敬了。“不留遗憾”,这不也是我的座右铭吗?

就在这时,我们不约而同的发现雨突然停了。不是渐渐小下去,是戛然而止,连一点过渡都没有。紧接着,云层像被一只手撕开道口子,阳光从缝里钻出来,直直地沐浴在车身上,并有意无意的似乎跟着车前行在青海大地。我们仿佛被混沌天地中唯一的聚光灯跟随,金晃晃的光穿过车窗,落在人们的冲锋衣上,把上面的泥点照得发亮,每个泥点里都裹着细碎的草屑;也落在我的手背上,暖得有点辣。我抬头看天,刚才还灰蒙蒙的云中漏出的一缕强烈的金色阳光,顺着口子往下淌,把前方的土路染成了金的,连路边的碎石都闪着光,像某种指引。“神迹啊。”她喃喃地说,声音里带着点颤,伸手去摸车窗,指尖碰到玻璃上的水汽,留下个清晰的印子。神迹啊!我心里也响起这个声音,但是没说话,只觉得后颈一阵发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回头的视线越过草原望过去,刚才那座小庙在不远处的雨雾中仍然迷蒙——暗红的墙泛着暖光,檐角的经幡被风掀起来,露出里面藏青的底色。阳光只属于这台车,为什么偏偏是我的车,为什么会回头,为什么此刻会突然晴天?神迹,我是个无神论者,从不信什么鬼神。可此刻,那缕阳光像有生命似的,顺着车窗钻进来,填满了车厢的每个角落,也钻进了骨头缝里。反复咀嚼的那些反感、犹豫、担忧,都在这光里化了,胸口里暖暖的,不是热气,是种说不清的醍醐,像揣着块晒过太阳的石头。车继续往前开,阳光也跟着,贴在大地上,像个陪着走的伴,那个傍晚,我们进入了上帝的底片。摇晃的咯吱声仍未停下,音响里,萧煌奇的声音依旧在低声诉说:

空着手 犹如你来的时候

紧皱的额头 终于再没有苦痛

走得太累了 眼皮难免会沉重

别回眸 末班车要开了……

突如其来的阳光

前方的土路渐渐清晰,远处的草原在光里露出了青绿的底色,牦牛像散落在绿毯上的黑珍珠,低着头吃草,偶尔抬头“哞”一声,声音在旷野里传得很远。风从车窗缝里钻进来,带着青草的清香,吹得人精神一振。路边冒出几丛不知名的野花,花瓣是淡紫色的,上面还沾着雨水,她打开车窗,风灌进来,吹得头发飘起来,露出鬓角的白发。“你看,”她指着远方,“雾散了,说不定能看见雪山尖了。”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雾气正在往上飘,像被阳光烧化了似的,远处的山脉轮廓越来越清晰,像幅慢慢显影的画,偶尔显现的山脊线锋利得像把刀,划在若有若无那一抹黑蓝天幕上。虽然还没看见阿尼玛卿的主峰,但我知道,离它越来越近了。那缕阳光落在方向盘上,暖得扎实,我忽然想起昨晚清真寺的吟唱——也是这样,沉得能淹没整个大地,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亮。她忽然从背包里翻出个相机,镜头上蒙着层灰,却擦得很干净,对着窗外按了下快门,“咔嚓”一声,把这光、这草原、这路,都收了进去。

阿尼玛卿,依旧如故

揣着高反我再次爬上那座两年前的山坡,两年,对这座冰川又算什么呢?但是对我来说,一切如此重要,海拔4500多米,攀爬中动作稍微大了点的我差点吐了出来,大姐同情的看着我,我摆摆手示意你玩你的。无论来了多少次,我依旧高反,依旧害怕,也依旧还会再来。

回,是原路返回,当离开冰川的时候,神迹恰如其分的消逝。雨又砸了下来,愈发狂烈,阿尼玛卿瞬间隐没在雨和云之中,再也无法看到,仿佛之前的一瞬阳光是命运为我们开的窗。把她送到了寺院,我把车开进不远的下大武乡。雨还没停,土路上的泥坑被车灯照得发亮,溅起的泥水糊在车窗上,擦了又脏。说是“乡”,倒不如说是散落在山脚下的几处屋舍——主街就一条,两边的藏式民居门扉紧闭,经幡在风雨里耷拉着,连条狗的影子都看不见。偶尔有间亮灯的屋子,光从门缝里漏出来,细得像根线,转瞬又被夜色吞了回去,整个镇子静得能听见雨砸在青稞杆屋顶的闷响。

我沿着主街找了两圈,终于在拐角处看见块褪色的“有住宿”木牌,歪歪扭扭地挂在土坯房檐下。推开门时,一股混杂着马粪、霉味和潮湿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我下意识捂了捂鼻子。门口的集装箱房里坐着个藏族姑娘,穿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和羽绒服,头发用根皮筋松松扎着,手里捧着本翻卷了页脚的书。她皮肤白净,眉眼间带着股书卷气,不像看店的老板,倒像暑假放学待在家的学生。见我进来,她赶紧合上书站起来,声音细弱:“住宿吗?就剩两间房了。”跟着她往里走,走廊是用木板拼的,踩上去“吱呀”作响,墙面上的泥灰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里面青黑的土坯。所谓的“客房”,原是马厩改造的——低矮的屋顶压得人喘不过气,地面铺着没清理干净的干草,几根生锈的铁丝从房梁上垂下来,大概是从前拴马用的。角落里摆着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床垫薄得像层纸,被褥泛着油光,叠得歪歪扭扭。窗户没有玻璃,只用塑料布钉着,风一吹就“哗啦啦”响,雨水顺着塑料布的破洞往里渗,在地上积了滩小水洼。“条件……条件是差了点,”姑娘攥着衣角,有点不好意思,“要不您再去别处看看?喇嘛家的板房离这儿不远,比这儿干净。”

我咋了咂嘴,摸出手机查导航:下大武乡到玛沁县150公里,到花石峡镇120多公里,大雨加黑夜再赶路实在冒险。谢过姑娘的提醒,我转身往车上走,雨丝打在脸上,凉得发疼。回到“朝圣旅馆”,远远看见片亮着灯的板房。院子的铁门虚掩着,推开时惊飞了檐下躲雨的麻雀。一个穿红袍的喇嘛正蹲在灶台前添牛粪,铜壶里的酥油茶“咕噜咕噜”滚着泡,这是他的产业。见我来,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带着浓烈的口音:“进来吧,雨大,先喝点热水暖下。”

透明的玻璃屋顶透出暮色中余额不多的光线,灯已点亮,院子不大,地面满是野蛮生长的野草,只有人走过的地方踏出了泥土,走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路。中庭的炉子边上堆着一堆热水壶,甚至还有投影仪,联想起之前进入土路时候在建的一个大门,我想这里可能不久后会开发起来。靠里的位置搭着几间板房,有些房间敞着门,有些从窗缝可见亮着灯,两个穿藏袍的孩子正蹲在院子中央的塑料盆前泡脚,见我拎着背包进来,立刻停下手里的动作,忽闪着黑亮的大眼睛盯着我,脚在热水里溅起的水花溅湿了裤脚,也浑然不觉。

板房不大,却收拾得还算干净。两张木床,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床单,电热毯是有的,墙角放着个老旧的取暖器,电线虽有些斑驳,却缠得整齐。最让我意外的是,居然还有电视机,我心想你这有电视信号吗?刚把背包放下,就看见个穿着全套紧身衣裤、留着长发的男人从房间里跑到庭院,边打着电话边跑,跑鞋踩在土地上咯吱作响。他擦着我身边跑过去时,带起的风里甚至听不到明显的喘息,额头上的汗珠细碎,在灯光里闪着亮。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点的登山靴,又摸了摸发昏的脑袋,在你走几步就要吐出来的地方看别人跑步是什么体验?多日之后我才知道那段时间阿尼玛卿举行了转山越野马拉松。而当时的我,刚从马厩似的旅馆逃出来,此刻连抬手端保温杯都觉得费劲。一对恋人从房间里出来打热水,他们就住在我的隔壁。没有酒,没有琴,没有对话,这是世界尽头。各行其是,人们都沉默着,抵御着高原巨大的时间和空间。

胡乱吃了点,天色已黑透,想起落在副驾的冲锋衣,我抓起手电推门出去。雨不知何时停了,风裹着雪粒砸在脸上,比方才的雨丝更刺骨。院外的土路被夜雨泡得软烂,每走一步,登山靴都要陷进半指深的泥里,拔出来时带着“咕叽”的闷响。喇嘛设置在大门前庭的佛堂彻夜不灭,旅馆招牌的灯光在黑暗里劈开一道窄缝,顺着光往前望,不远处山坳里庙旁隐约立着片红墙建筑,我走了几步,看到门口挂着佛学院的牌子。建筑像学校宿舍却没有一盏灯亮着,连绵的房屋像被雪山吞了声息的巨兽,静静伏在夜色里。风穿过佛学院的院墙,送来几声含糊的呜咽,分不清是经幡飘动,还是枯枝断裂。我攥紧手电,周遭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在胸腔里浑浊而混乱,真怕下一秒就有毛茸茸的爪子拍上后背,或是从黑暗里钻出双眼睛,与我撞个正着。匆匆取了衣服往回走,脚步越迈越快,直到看见板房透出的暖光。此刻我才发现,喇嘛一家人就住在门庭佛龛的边上,可以听到木屋传来有轻微的鼾声,我回头望一眼那片黑沉沉的佛学院,它依旧沉睡着,仿佛从未被我的惊扰唤醒。

灯火通明下的空无一人,寂静无声。

我看了看海拔,4100米,关了灯,关与不关都一样,失眠于我在高原是常态,我将双手枕在脑后,躺在硬板床上,盯着天花板——取暖器微弱的指示灯光,在上面投出来回摇摆团晃动的影子,像株烧不尽的野草,明明灭灭。取暖器的热是死的,像被关在铁皮里的火焰,闷着头往空气里撞。我裹着被子,热意却顺着粗布床单往骨头缝里钻,不是春日晒过的暖,是燥得发疼的烫,贴在皮肤上,像沾了层没干的胶水,这是为高原的干燥。喉咙早被这热抽干了水分,咽口唾沫都觉得刮得慌,像吞了把细沙。水是烧不开的,这也导致我后半夜去蹲了几次,空气里没半点湿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吸着细小的火星,肺里烧得发紧,连带着心跳也乱了节奏。伸手把被子掀开一角,冷风立刻从缝隙里钻进来,贴在汗湿的背上,激得人打了个哆嗦;可再把被子拉回来,那股燥意又卷土重来,裹着低压带来的闷,压得人胸口发沉。翻来覆去中,雪山的风撞在板房的铁皮顶上,发出闷响。我想起了四姑娘山,那一天在木板房里我也是如此失眠的看了一夜天花板。这种比纸还薄的板壁,在万籁俱寂的夜里,隔音是不存在的,木板缝里,宛如渗透的细碎声音总是传入我的耳中,女生偶尔的咳嗽声很轻却没有停过,像被揉碎的雪,那娇弱的女声微弱说道:“我是不是发烧了,你摸摸我的额头。”过了几分钟,一把低沉的男声随后渗过来,“再吸一口氧,忍忍,天亮就好了,天亮我们就下撤”,然后是被褥摩擦的窸窣,大概是他把她往怀里又搂紧了些。吸氧,唉,我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喇嘛提供的是枕头氧气袋,这玩意我也有,但是吸了一阵就发现很明确的是没有任何作用,除了心理作用。我想起了关灯前床头看到的提示:如有不适请尽快去医院救治。想想那乡里的马厩,附近哪来的医院?带着高反摸黑雨夜赶路,此刻和自杀无异,无法前行,无法下撤,这深黑不见底的高原啊,两个人再无别的依靠,成了彼此这寒夜里最暖的频率。我猜此刻他们的呼吸该叠在一起,像老唱片上磨出的纹路,一圈圈绕着彼此,抵御着屋外能冻住时间的冷。院子里的泥土上,每三十来秒就会滚来几声“咯吱”。是那个穿紧身衣的男人跑圈路过我门口,说来你不信,他居然从7点一直跑到12点,跑鞋碾过湿冷的石子,脚步声时快时慢,像在跟自己的影子较劲。他跑过窗下时,风会从细细的窗缝中捎来他的喘息,混着取暖器的热风在屋里打个转,又飘出去,融进雪山的黑里——那黑太深了,连喘息都能被吞得没影,只留下“咯吱”声,像秒针在倒数,提醒着我们都在跟这高原的夜耗着。

王家卫氛围的屋里

我数着取暖器的微光,从第一百次到第三千次,到再也数不尽而窗口泛起白光。天刚蒙蒙亮,五点多钟混着梵音的诵经声就开始隐隐约约在院子里飘着,我有点抓狂,虽然我也没睡着过哪怕一分钟,但是喇嘛这种像NPC一样规律的激情真的有点刺激到我。收拾好背包准备出发。推开铁门时,雾气正从地面往上冒,像刚化开的雪水,漫过脚踝,带着刺骨的凉。昨夜被跑者踩出痕迹的土路,指引着板房的出口,恋人们可能仍在拥抱吧?我站在路口,掏出手机看了眼导航,下大武乡的方向依旧模糊,可此刻心里却没了昨夜的犹豫——既有对未知山路的忐忑,更有踩进浓雾里的冲动。深吸一口气,雾里的寒气钻进肺里,激得人打了个哆嗦,却也让那点犹豫散了大半。这一段高反带来的失眠,是这趟路上最忠实的伴,它让我清醒得过分,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肋骨上,像没上油的齿轮;能辨出男生安慰里的慌,像糖纸里裹着的苦;能数清跑者脚步声与呼吸的间隔,像无情流逝的钟摆敲在空荡的屋子里。我们都躲在这铁皮板房里,像躲在时光的缝隙里——我不由得想起当雄冰川那深不见底的冰缝。谁又何尝不是在逃离,逃离那人生无尽的虚无,逃离那桎梏的蒙面之城,在路上,在这里,虽然困顿,但人们是有血有肉的,我可以感受这血肉的热度。屋外的雪山沉睡着,它见过太多人来,太多人躲,却从不说破。雨仍在肆虐,我抬腿踏上土路,脚印很快被身后的雾填满,而前方的雾里,正藏着又一段孤路,和等着被叩问的光,那首《末班车》又响在耳边:

最后一遍了 换你躲进我双肘

像靠在 曾动摇我的天空

别说话 泪水你别带走

镜子里的我 已留下你轮廓上的笑容

别逗留 末班车要开了

路到了尽头 回头是为永留心口的人

好好走

(END)

朋友啊,当清晨的微光亮起,我已经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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