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前方的土路渐渐清晰,远处的草原在光里露出了青绿的底色,牦牛像散落在绿毯上的黑珍珠,低着头吃草,偶尔抬头“哞”一声,声音在旷野里传得很远。风从车窗缝里钻进来,带着青草的清香,吹得人精神一振。路边冒出几丛不知名的野花,花瓣是淡紫色的,上面还沾着雨水,她打开车窗,风灌进来,吹得头发飘起来,露出鬓角的白发。“你看,”她指着远方,“雾散了,说不定能看见雪山尖了。”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雾气正在往上飘,像被阳光烧化了似的,远处的山脉轮廓越来越清晰,像幅慢慢显影的画,偶尔显现的山脊线锋利得像把刀,划在若有若无那一抹黑蓝天幕上。虽然还没看见阿尼玛卿的主峰,但我知道,离它越来越近了。那缕阳光落在方向盘上,暖得扎实,我忽然想起昨晚清真寺的吟唱——也是这样,沉得能淹没整个大地,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亮。她忽然从背包里翻出个相机,镜头上蒙着层灰,却擦得很干净,对着窗外按了下快门,“咔嚓”一声,把这光、这草原、这路,都收了进去。

阿尼玛卿,依旧如故

揣着高反我再次爬上那座两年前的山坡,两年,对这座冰川又算什么呢?但是对我来说,一切如此重要,海拔4500多米,攀爬中动作稍微大了点的我差点吐了出来,大姐同情的看着我,我摆摆手示意你玩你的。无论来了多少次,我依旧高反,依旧害怕,也依旧还会再来。
回,是原路返回,当离开冰川的时候,神迹恰如其分的消逝。雨又砸了下来,愈发狂烈,阿尼玛卿瞬间隐没在雨和云之中,再也无法看到,仿佛之前的一瞬阳光是命运为我们开的窗。把她送到了寺院,我把车开进不远的下大武乡。雨还没停,土路上的泥坑被车灯照得发亮,溅起的泥水糊在车窗上,擦了又脏。说是“乡”,倒不如说是散落在山脚下的几处屋舍——主街就一条,两边的藏式民居门扉紧闭,经幡在风雨里耷拉着,连条狗的影子都看不见。偶尔有间亮灯的屋子,光从门缝里漏出来,细得像根线,转瞬又被夜色吞了回去,整个镇子静得能听见雨砸在青稞杆屋顶的闷响。
我沿着主街找了两圈,终于在拐角处看见块褪色的“有住宿”木牌,歪歪扭扭地挂在土坯房檐下。推开门时,一股混杂着马粪、霉味和潮湿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我下意识捂了捂鼻子。门口的集装箱房里坐着个藏族姑娘,穿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和羽绒服,头发用根皮筋松松扎着,手里捧着本翻卷了页脚的书。她皮肤白净,眉眼间带着股书卷气,不像看店的老板,倒像暑假放学待在家的学生。见我进来,她赶紧合上书站起来,声音细弱:“住宿吗?就剩两间房了。”跟着她往里走,走廊是用木板拼的,踩上去“吱呀”作响,墙面上的泥灰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里面青黑的土坯。所谓的“客房”,原是马厩改造的——低矮的屋顶压得人喘不过气,地面铺着没清理干净的干草,几根生锈的铁丝从房梁上垂下来,大概是从前拴马用的。角落里摆着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床垫薄得像层纸,被褥泛着油光,叠得歪歪扭扭。窗户没有玻璃,只用塑料布钉着,风一吹就“哗啦啦”响,雨水顺着塑料布的破洞往里渗,在地上积了滩小水洼。“条件……条件是差了点,”姑娘攥着衣角,有点不好意思,“要不您再去别处看看?喇嘛家的板房离这儿不远,比这儿干净。”
我咋了咂嘴,摸出手机查导航:下大武乡到玛沁县150公里,到花石峡镇120多公里,大雨加黑夜再赶路实在冒险。谢过姑娘的提醒,我转身往车上走,雨丝打在脸上,凉得发疼。回到“朝圣旅馆”,远远看见片亮着灯的板房。院子的铁门虚掩着,推开时惊飞了檐下躲雨的麻雀。一个穿红袍的喇嘛正蹲在灶台前添牛粪,铜壶里的酥油茶“咕噜咕噜”滚着泡,这是他的产业。见我来,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带着浓烈的口音:“进来吧,雨大,先喝点热水暖下。”

透明的玻璃屋顶透出暮色中余额不多的光线,灯已点亮,院子不大,地面满是野蛮生长的野草,只有人走过的地方踏出了泥土,走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路。中庭的炉子边上堆着一堆热水壶,甚至还有投影仪,联想起之前进入土路时候在建的一个大门,我想这里可能不久后会开发起来。靠里的位置搭着几间板房,有些房间敞着门,有些从窗缝可见亮着灯,两个穿藏袍的孩子正蹲在院子中央的塑料盆前泡脚,见我拎着背包进来,立刻停下手里的动作,忽闪着黑亮的大眼睛盯着我,脚在热水里溅起的水花溅湿了裤脚,也浑然不觉。
板房不大,却收拾得还算干净。两张木床,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床单,电热毯是有的,墙角放着个老旧的取暖器,电线虽有些斑驳,却缠得整齐。最让我意外的是,居然还有电视机,我心想你这有电视信号吗?刚把背包放下,就看见个穿着全套紧身衣裤、留着长发的男人从房间里跑到庭院,边打着电话边跑,跑鞋踩在土地上咯吱作响。他擦着我身边跑过去时,带起的风里甚至听不到明显的喘息,额头上的汗珠细碎,在灯光里闪着亮。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点的登山靴,又摸了摸发昏的脑袋,在你走几步就要吐出来的地方看别人跑步是什么体验?多日之后我才知道那段时间阿尼玛卿举行了转山越野马拉松。而当时的我,刚从马厩似的旅馆逃出来,此刻连抬手端保温杯都觉得费劲。一对恋人从房间里出来打热水,他们就住在我的隔壁。没有酒,没有琴,没有对话,这是世界尽头。各行其是,人们都沉默着,抵御着高原巨大的时间和空间。
